【兰秋阳】金陵本《船山遗书》谋刊过程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03-02 17:39:37
标签:欧阳兆熊、赵烈文、金陵本《船山遗书》

金陵本《船山遗书》谋刊过程考

作者:兰秋阳

来源:《船山学刊》2019年第1期

 

 

 

摘要金陵本《船山遗书》付梓的最初谋划,始自曾国藩的两位幕僚欧阳兆熊与赵烈文,而其谋刊过程及推进也历经坎坷。自咸丰十一年(1861)秋冬欧阳兆熊与赵烈文有重锓之志,至同治二年(1863)六月曾国荃允复出资,经过一年半时间的谋划,重刻《船山遗书》方才基本落实。金陵本《船山遗书》付刊是多方合力促成。从客观条件来看,同治初年湘淮军平定江南各地,为刻书提供了稳定的环境;从主观条件来看,又与欧阳兆熊、赵烈文的积极谋划以及曾国藩、曾国荃的重视支持分不开;此外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晚清理学复兴的推动,重刻《船山遗书》是晚清理学复兴进程中的重大事件,它依托于晚清理学复兴的学术潮流,并推动了理学的进一步发展。

 

关键词:金陵本《船山遗书》;欧阳兆熊;赵烈文;曾国藩;曾国荃

 

金陵本《船山遗书》付梓的最初谋划,始自曾国藩的两位幕僚欧阳兆熊与赵烈文,欧阳兆熊热衷于表彰乡先贤,赵烈文对王夫之有仰慕之情,二人遂积极鼓动曾氏付之剞劂。①此说固然不错,但金陵本《船山遗书》谋刊过程及推进详情,仍存诸多疑点:欧阳兆熊本是曾国藩的资深幕僚,他为何不亲自向曾国藩请求重刻,却非要拉拢入幕不久的赵烈文进言曾氏?赵烈文本非湘籍人士,他对船山学说的情感与体验是如何增进的,为何愿意参与谋划?在二人的谋划行动中,谁是“主角”,谁又是“配角”,又是何时向曾国藩进言的?再者,后来曾国藩既已答应

 

二人所请,为何又不愿出面倡首,最终拖至一年后方由曾国荃允复出资重刻呢?就刻书一事,曾国藩与曾国荃是否有过沟通,如何沟通的?关于这些问题,现有研究均未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本文借助于2013年新出版的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及曾国藩、曾国荃、欧阳兆熊等人的书信、日记、文集、年谱等史料,对上述存疑之处作进一步探研。

 

一、欧阳兆熊欲重刻

 

王夫之(1619—1692),湖南衡阳人,明末清初杰出思想家。入清后隐居避世,虽著述宏富,却流传甚少,其名寂寂,其学不显。船山撰述共一百余种、四百余卷,其整理出版乃具有历史连续性之事业。最早为康熙年间,王夫之子王敔在衡阳湘西草堂刻十余种,世称“湘西草堂本”。乾隆时,开《四库全书》馆,因缘得上史馆,立传儒林,著述六种、存目二种入编《四库全书》。嘉庆中,又有“衡阳汇江书室刊本”收十余种,而其书仍湮灭不传,至阮元编《皇清经解》仍未采入。道光之季,船山撰述刻印渐多,有“守遗经书屋本”、“昭代丛书(壬、癸集)本”、“听雨轩本”、“衡阳学署本”等,所刻种数大多有限。其中声誉较著者,为王夫之七世孙王世全刻“湘潭王氏守遗经书屋本”,收经部著述十八种、一百五十一卷,卷首并附船山著述总目五十二种,考其规模,实为系统编印船山著述之嚆矢。③

 

“守遗经书屋本”作序者善化唐鉴,为道咸年间著名理学家,参与编审者新化邓显鹤、邹汉勋、道州何绍基、湘阴左宗棠、长沙袁芳瑛等[1]415,均颇有声名,故此本在湘籍士人中影响尤大。然咸丰四年(1854),此本毁于战乱,藏版焚毁无余,参与此本编校工作的欧阳兆熊遂谋求重刻,因之方有同治初年安庆曾氏书局之设与“湘乡曾氏金陵节署本”的问世。

 

欧阳兆熊(1808—1876),字晓岑,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举人。据《光绪湖南通志·欧阳兆熊》载:“曾国藩会试下第,时道病,势危甚,兆熊知医,为留逆旅月余诊治之,初不相识,后遂为布衣交。”[2]26又据黎庶昌编《曾文正公年谱》记:道光十五年,曾国藩“会试不售”,十六年,“会试再报罢”,十八年,“公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3]9-10可知,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结交于道光十五年至十七年之间,此后,曾国藩入翰林,升侍讲学士、礼部侍郎,欧阳兆熊则返湘参与编校“守遗经书屋本”。

 

在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的早期交往中,王夫之其人其书是重要主题与情感纽带。对于“守遗经书屋本”的编刻,曾国藩十分关注与期待,曾就校勘审订之法与邹汉勋商榷,建议应遵从原本,勿随意改动,“节相言前刊《王船山书》,中间从《说文》之字皆邹叔绩所改,其文亦多改窜,非原本,曾致书诤之,不听”[4]84。曾国藩还赠书僚友以传播船山学说,如道光二十六年复函国子监学正刘传莹(1818—1848),云:“王而农先生著书共三百余卷,近年刻经说百八十余卷,余尚未刻。兹将《诗经稗疏》奉上,《方舆纂》首函亦奉上。”[5]30

 

欧阳兆熊与曾国藩就船山学术也屡有研讨切磋,道光二十七年欧阳兆熊寄书曾国藩,云:“船山遗老续刻有《读通鉴论》,融贯列代事迹,发为传论,深资治理,不似胡致堂之专以坐谈取快,而为文浩博无涘、自成一子,不知其为庄骚、为史汉也。所著又有《夕堂八代文评》,其别裁略近昭明去其淫靡,亦不主宋人起衰之说,至呵曾子固为乡约老叟聒语不休、苏老泉为讼魁、茅鹿门只可三家村教童子应邑试,论议虽僻,要自有意,惜卷帙稍繁,未付剞劂。”[6]72曾国藩随即请欧阳兆熊子欧阳勋为其代购一部,“王船山《通鉴论》已刷出未?告为代觅一部,行纳价付意城处也”。[5]40

 

欧阳兆熊对王夫之极为仰慕,认为:“船山先生,为宋以后儒者之冠,同时如顾亭林、黄梨洲均弗能及。”[7]7咸丰元年,欧阳兆熊致信曾国藩,请曾氏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奏请王夫之从祀孔庙,这是目前所知关于王夫之从祀孔庙的较早提议。曾国藩回复欧阳兆熊,此事困难重重,若贸然陈请恐难成:“王船山先生崇祀之说,忝厕礼官,岂伊不思?惟近例由地方大吏奏请,礼臣特核准焉,不于部中发端也。而其事又未可遽尔,盖前岁入谢上蔡,今年崇李忠定,若复继之,则恐以数而见轻。且国史儒林之传昆山顾氏居首,王先生尚作第二人,它日有请顾氏从祀者,则王先生随之矣。大儒有灵,此等迟速盖有数存,未可率尔也。”[5]69曾国藩所虑非虚,光绪年间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儒从祀孔庙数次被正式提请朝廷,每一次均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亦被接连驳回,至光绪三十四年才得圣谕允准。③而曾国藩终其一生,再也未有提议三儒从祀之请。

 

这样到了咸丰年间,时曾国藩督师开府、湘军集团势力崛起,而“守遗经书屋本”《船山遗书》也已毁于战乱,欧阳兆熊自然就将重刻希望寄予曾国藩。其时欧阳兆熊已入曾国藩幕,任职湘军钱粮军需处,“乃命司后路军需”[8]706-707,但并不随营委差,“及国藩督师,招之入营,不赴,偶客军中,去留听自便”[2]26。此外,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的宾主关系也颇有微妙之处,据费行简(1871—1954)《近代名人小传·欧阳兆熊》记:欧阳兆熊性情豪迈,“好方人,时以书道诸将吏优劣,国藩厌之,礼意渐疏,乃舍去。……又有《札记》记咸同间事,于国藩不能无微词,盖旷达勤谨,道不同也。”[8]706-707费行简是曾国藩心腹幕僚王闿运(1833—1916)的弟子,此处所记恐并非空穴来风,当有一定可信度。也就是说,欧阳兆熊虽有意请曾国藩重刻《船山遗书》,但他本人不便“直接说”,而要找一个人“帮他说”,此人需对船山学说有所了解与仰慕,最关键的是能时时在曾国藩身边委差,很受曾国藩重视与信任。如此,欧阳兆熊便有意联络赵烈文,赵烈文是曾国藩的机要幕僚,又怀私慕船山之心,当是欧阳兆熊最合适的同谋人选。

 

二、赵烈文代为请求

 

赵烈文(1832—1894),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阳湖人。赵烈文对船山学说的情感与体验,经历了一段自陌生、知晓到仰慕的升华过程。

 

赵烈文出生于清代汉学中心常州,浸染于江南朴学之风,在他的生活年代,汉学已如桑榆暮景,但对士人的影响仍是根深蒂固。赵烈文对汉学不无微词,“国朝朴学之士穷流造极,掇拾唾沈,安用为学?”他认识到汉、宋学各有短长,反对一味扬宋薄汉,“况宋儒讲性理而空谈实多,汉学重训诂而发明不少者乎。……至自宋儒之践履为实,汉学之记诵为虚,然则朱、陆异同,陆子尊法性,朱子道问学,亦当左朱而右陆邪?若以祸乱之来,责汉学之害风气,尤为语病。宋以前之天下,不必长衰,宋以后之天下,不必尽治,足征兴废之故,不系是矣。”他与同郡汉学名家宋翔凤(1779—1860年)来往亦多,曾乞宋氏为父作行状,当宋氏于咸丰十年卒后,赵烈文在日记中悼念:“闻宋于庭先生逝世。……先生为人,喜奖后进,烈辈往谒,辄剧谈留食,亹亹不倦。先生卒,吾吴朴学遂几无人矣。”[9]49

 

赵烈文对船山学说的了解与认知,与他在曾国藩幕中的经历有关。咸丰五年十二月,赵烈文于江西南昌入曾幕[10]9,同在曾幕的江浙士人还有赵烈文的姐夫周腾虎(1816—1862)、族兄赵振祚(?—1860)、友人刘翰清(1824—1882)、金安清(1817—1880)、龚橙(1817—1870)等,赵振祚是常州经学大师刘逢禄(1776—1829)外甥,刘翰清是刘逢禄孙子,龚橙父亲龚自珍(1792—1841)又是刘逢禄弟子,龚橙与刘翰清极交好,诸人因地缘、姻亲结成交游圈,这成为赵烈文认知船山学说的最初来源。咸丰八年十二月初九日,赵烈文在周腾虎处初次接触到船山著作:“在弢甫处读明王夫之而农《读通鉴论》,为书三十卷,沉雄博大,识超千古。王明季遗民,入清隐居而终。”当时,《船山遗书》存本已十分珍稀,赵振祚、龚橙均向周腾虎借阅,“《王夫之全书》在家伯厚兄处,弢甫自索不获,何论其他。”咸丰九年八月至十一月,赵烈文又读王夫之《读通鉴论》,称道“此书议论精深,博大其中,切理厌心者不可胜录”,读之二过未终,复为金安清借去。咸丰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赵烈文追忆早年求学情景,云:“癸丑年遭乱,吾时年二十二岁,遂辍举业,稍探古学,常请益于族兄伯厚先生(赵振祚)及诸友人周君弢甫(周腾虎)、刘君开孙(刘翰清)、龚君孝拱(龚橙),至今稍有知识,二三子与有力焉!”[9]42

 

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赵烈文由上海抵曾国藩驻东流县行营,八月二十三日随营返安庆。在东流、安庆两月期间,曾国藩屡留赵烈文随营委差,“帅又问吾能留营否,因告以有湘、楚之行。帅意留吾,吾辞以楚行归再至,约缮书就成行”,“帅遣送程仪,且嘱晓老致意,欲吾返此专办夷务”,“帅复申夷意之说且云此事甚简,可以游行自适,意殊足感,遂允楚、湘游返赴约”。[9]344在曾国藩幕府中,机要文秘与曾国藩最为接近,他们不仅在军政办事机构中居于首要地位,而且是整个幕府乃至曾系湘军的神经中枢,故在幕僚中地位最尊,待遇最丰,升迁也最迅,与曾国藩关系密切而其后地位显赫之人如左宗棠、李鸿章、钱应溥、刘蓉、郭嵩焘等,都曾担任此职。④此时,虽然赵烈文尚未成为曾国藩的机要文秘,但曾国藩屡次相邀,表明曾国藩很重视他,也意味着赵烈文在曾幕中的地位不日将大幅提升。不久之后,欧阳兆熊即与赵烈文商议重刻之事,欧阳兆熊联络赵烈文,显然就是看重赵烈文在曾幕的拔擢潜力。

 

在东流、安庆两月期间,赵烈文与欧阳兆熊接触颇多,赵烈文在日记中记,欧阳兆熊“髭眉皓白,清标介然,客此皆无苟求,行止以礼,此诚今世不多见者”,两人相谈甚欢,“晓老谭议甚美,失之殊寂寂”。冬,赵烈文游历湖南,十月十七日至湘潭,与欧阳兆熊坐谈终日,“相见殊欢,各告述别后事”。二十三日(1861年11月25日),二人拜访王世全,赵烈文于日记:⑤

 

月底至长沙,晤吴敏树、曹耀湘、郭崑焘、王闿运、罗汝怀、何绍基等湖湘名士。在湘近三月,赵烈文又陆续读王夫之《书经稗疏》《思问录内外篇》《宋论》《尚书引义》等卷,愈发感叹“其说皆精卓,不为古所迷”,对船山学说及湖湘理学的理解日益深化。[9]351

 

更有意思的是,在与赵烈文拜访王世全数日之后,欧阳兆熊就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并特意附寄王夫之《读通鉴论》,“《通鉴论》一部奉呈。”[1]579曾国藩向欧阳兆熊觅求此书,本是道光二十七年的故事,欧阳兆熊此时给曾国藩寄书,其用意不言而喻。

 

这样,当赵烈文结束湘地之游、于同治元年正月十七日自长沙返抵安庆、正式担任曾国藩的机要文秘之后,即向曾国藩请求重刻《船山遗书》。赵烈文向曾氏进言的具体时间以及如何说动曾氏,已无法得知,但相关重要史料有两则,据此可推知大概:

 

其一,同治元年六、七月间,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的往来信札中,有“前惠甫书来,云节相慨允倡刻船山遗书”[1]579、“夕堂老人遗书,惠甫曾商及重刻”[11]441之语。

 

其二,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曾国藩日记》记:“涉阅广东新刻丛书两种,一曰《海山仙馆丛书》,凡五十六种,潘仕成辑刻;一曰《粤雅堂丛书》,凡一百廿一种,伍崇曜辑刻。二者皆冯竹渔新赠也。又涉阅《正谊堂丛书》,凡五十六种,张清恪公辑刻,吴竹庄所赠也。”[12]279

 

据上述两则史料推知,赵烈文向曾氏进言的时间,大约在同治元年(1862)正月至五月期间,为此,曾国藩还特意翻阅了几部新刻丛书,很可能就是为重刻《船山遗书》作参考。

 

三、曾国藩拒绝倡首

 

曾国藩允复重刻之后,便让欧阳兆熊与赵烈文的同乡、时任湘乡知县刘达善(?—1875年,字子迎)商议。但欧阳兆熊并不满意这一安排,觉得刘氏非湘籍人士,地位又不高,不足以主持其事,还是希望能由曾国藩这样位高望隆的大人物出面。同治元年六月十九日,欧阳兆熊致信曾国藩,云:“前惠甫书来,云节相慨允倡刻船山遗书,沅帅亦有此意,嘱兆熊与刘子迎商之。子迎将往澧州,不名一钱,而乡人之意,以为湖南之书须湖南人捐刊为是,其言亦颇近理。敝同年赵玉班已允出赀,因数及彭雪琴、李希庵、左季高、刘荫渠、刘霞仙、唐义渠及带勇诸君

 

之识字者,均可助成此事。其书欲求精美,非四千金不能。若能醵赀开雕於安省,则易成矣。”[1]579-580欧阳兆熊明确告诉曾国藩,他已联

 

络了一班湘籍要人,现只待曾国藩出面振臂一呼,则事成矣。

 

但是,欧阳兆熊的请求遭到了曾国藩的拒绝。七月二十四日(1862年8月19日),曾国藩明确回复欧阳兆熊:⑥

 

那么,曾国藩既已允复重刻,为何又不愿出面倡议,这一允、一拒,有何原因呢?

 

其实,曾国藩允复重刻应当是有诚意的,他只是不愿把动静闹得太大,像欧阳兆熊那般弄得人尽皆知,便是违背了曾国藩的心意。这与曾国藩低调、谨慎的性格有关。原来半年之前,曾国藩刚被清廷受命节制四省军务,位高权重,令他日日如履薄冰,这一时期他在日记中屡屡写道:“饬余兼办浙江军务,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巡抚,皆归节制。权太重,位太高,虚望太隆,悚惶之至。……余近浪得虚名,亦不知其所以然,便获美誉。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思此不胜大惧”,“日内思家运太隆,虚名太大,物极必衰,理有固然,为之悚皇无已。”[12]226-227、234同一时期,他在多封家书中也一再告诫诸弟要小心谨慎:“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13]33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当时军情日益紧张,使得曾国藩暂无精力考虑刻书之事。同治元年夏秋,清军与太平军作战进入了最紧张的关键时期,金陵及皖南各防处处告警,金陵久攻不下,军中大疫遍行,曾国藩在给诸多同僚的信札中屡屡诉苦

 

当时惨状:“去岁春夏以前,事机较顺,秋后变患迭生。金陵一军及皖南各防,处处告警,危险万状”[14]359-360,“自辛酉秋至壬戌夏,军事颇顺,论者以为廓清有期。逮六月间,秦中回变,多军西行。七月以后,大疫遍作,士卒十丧四五。自是贼氛弥炽,无日不在惊涛骇浪之中”[14]488-489。

 

同治元年七月,当曾国藩受制于当时处境拒绝倡首后,重刻《船山遗书》之议遂暂罢。是年冬十一月十八日,曾国藩的幼弟曾国葆战死金陵,刻书之事更是无法再提。又过了半年,随着军情的改善,刻书之事方有了转机。

 

四、曾国荃慨允出资

 

至同治二年五月,曾国藩“包围天京”的战略推进颇顺,湘军已克复金陵外围大多地区,金陵几近一座孤城,“此间军事,颇有顺机。巢、和、含山均已克复,下游自攻克福、太、昆、新以后,水陆三路规取苏州,伪忠王回顾不暇。现檄鲍、彭诸军进剿,二浦、九洑或易得手。舍沅弟昨将雨花台石垒及金陵南门外各贼垒一律踹平。南岸徽境肃清,我军并萃饶、景一带,必能驱贼东还,江右当可安谧,附以告慰。”[14]611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烈文应曾国荃之招至金陵随营差委,刻书之事遂被重提。在赵烈文动身之前,曾国藩还于五月初七特意给国荃写信,嘱善待之:“赵惠甫今日来辞行,订八月回皖一次,或久局,或暂局,弟与之相处一月便可定夺。其人识高学博,文笔俊雅,志趣不在富贵温饱,是其所长;藐视一切,语少诚实,是其所短。弟坦白待之,而不忘一敬字,则可久矣。”[13]161

 

赵烈文赴金陵前后,欧阳兆熊与他应该有过再次谋划,但其详情也无法得知。我们能知道的是,这一次赵烈文终于不负所托,很快就说动了曾国荃,六月初七日(1863年7月22日)赵烈文在日记中写道:⑦

 

曾国荃慨允出资重刻《船山遗书》,除了此一时期军情的改善,再就是曾国荃喜功贪名且爱好文事的性格。曾国荃此时年方四十,年轻气盛,与其兄相比,这个弟弟的性格要高调很多,曾国藩也常常批评、提醒他,“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13]24-25。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在会剿金陵前夕,曾国荃为了独占克复美名,竟不欲让江苏巡抚李鸿章来支援,为此曾国藩于五月十六日写信劝导他:“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之第一美名哉?”[13]288另一方面,曾国荃出身行伍,腹中文墨不多,但一生对刻书、修志等文事活动尤其喜好。同治年间,曾国荃出资刊刻王夫之《船山遗书》、李善兰《则古昔斋算学》,在湖北巡抚任上积极筹办崇文书局;光绪年间,在山西巡抚任上创办濬文书局,在两江总督任上经理江南书局,并任《光绪湖南通志》总纂、《光绪山西通志》总裁,复捐资助王先谦刻《皇清经解续编》。

 

自咸丰十一年(1861)秋冬欧阳兆熊与赵烈文有“重锓之志”,至同治二年(1863)六月曾国荃允复出资,经过一年半时间的谋划,重刻《船山遗书》方才基本落实。回顾金陵本《船山遗书》谋刊过程,总结两点如下:

 

其一,重刻《船山遗书》是多方合力促成。从客观条件来看,同治初年湘淮军平定江南各地,战事初定,为刻书提供了稳定的环境;从主观条件来看,又与欧阳兆熊、赵烈文的积极谋划以及曾国藩、曾国荃的重视支持分不开,特别是欧阳

 

兆熊,他不仅是重刻的“主谋”,此后也主持了校勘及后续刻印诸事,对于《船山遗书》在同治初年的问世居功甚伟;此外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晚清理学复兴的推动,重刻《船山遗书》是晚清理学复兴进程中的重大事件,它依托于晚清理学复兴的学术潮流,并推动了理学的进一步发展。

 

其二,整个过程唯一仅存的疑点在于:就刻书一事,曾国荃与曾国藩是否有过沟通?单从逻辑上推测,两人不仅应该沟通过,而且曾国荃答应出资很可能也是授意于乃兄。但这一推测苦无任何直接史料支撑,考二人此一时期的日记、信札等史料,竟未有一语提及此事,这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虽然朱孔彰《题江南曾文正公祠百咏》、徐珂《清稗类钞·莫子偲好古椠》等文均记载二曾就重刻之事有过商议⑧,但这些史料只是间接证据,不是直接证据。这一疑点,唯有待于今后挖掘新史料予以解答。

 

【注释】
 
①参见李志茗:《从倡节义到兴文教———曾国藩幕府刻书考论》,《社会科学》2010年第10期,第139页。
 
②关于船山著作的刊印历史,参考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校编《船山全书·序例》第1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25-26页。
 
③关于三儒从祀孔庙,可参考段志强《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从祀孔庙始末新考》(《史学月刊》2011年第3期,第63-71页)、段志强《孔庙与宪政:政治视野中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从祀孔庙事件》(《近代史研究》2011年
 
第4期,第120-133页)。
 
④参见朱东安:《曾国藩幕府研究》第二章“军政办事机构”第一节“秘书处”,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41页。
 
⑤出城访王君半溪,而农先生族孙也。而农先生,明之遗臣,革鼎之初,语多愤激,属子孙藏其书,言二百年后乃可出,故文字之祸不及焉。半溪既刊其书,而燹于甲寅之乱,今复有重锓之志,此骛学者所乐闻也。
 
⑥夕堂老人遗书,惠甫曾商及重刻,属鄙人为之倡。弟以达官刻书,强作解事,譬如贫儿暴富,初学着靴,举止终觉生涩。然亦不可以已,若云慨然倡首,则诬也。
 
⑦中丞来谈良久,允出资全刻王船山遗书。写欧阳晓岑信,告知中丞刻书之说。缘此事须费四千金,晓岑属余怂恿中丞为之倡,乃中丞不独能独力举办,并许多出千金,为加工精刻之费,其好学乐善者如此。
 
⑧朱孔彰《题江南曾文正公祠百咏》记:“公捐廉奉三万金,设书局,重刊经史,先在安庆,商之九弟沅圃方伯,刻《王船山遗书》”(朱孔彰:《题江南曾文正公祠百咏》,《曾国藩全集·诗文》第14册,第529页);徐珂《清稗类钞·莫
 
子偲好古椠》记:“咸丰辛酉八月,文正既克复安庆,部署粗定,乃从子偲之言,命其采访遗书,商之其弟忠襄,刻《王船山遗书》”(徐珂:《清稗类钞·鉴赏类二》第9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281页)。
 
【参考文献】
 
[1]王夫之.船山全书(杂录之部):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2]李瀚章等修、曾国荃等纂:光绪湖南通志:卷179.刻本.1885(清光緒十一年).
 
[3]黎庶昌.曾文正公年谱:卷一//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2册.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
 
[4]张文虎.张文虎日记.陈大康整理.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5]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书信):第22册.长沙:岳麓书社,2006.
 
[6]欧阳兆熊.六月与曾涤生讲学//寥天一斋文稿.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7]欧阳兆熊.王船山先生轶事//水窗春呓: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4.
 
[8]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清代传记丛刊:第202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
 
[9]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第1册.廖承良整理.长沙:岳麓书社,2006.
 
[10]陈乃乾.阳湖赵惠甫先生年谱//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985册.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
 
[11]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书信):第25册.长沙:岳麓书社,2006.
 
[1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日记):第17册.长沙:岳麓书社,2006.
 
[13]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1册.长沙:岳麓书社,2006.
 
[14]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书信):第26册.长沙:岳麓书社,2006.
 
[15]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第2册.廖承良,整理.长沙:岳麓书社,2006.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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