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柱还是爪牙

作者：帕拉格·卡纳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十一月十六日丁未

          耶稣2020年12月30日

东南亚越来越多地被视为中美争夺的战场，但是，这样说是对该地区开辟探索自己发展道路能力的贬损。

自今年春天以来，美国和中国的关系日渐恶化。中国字节跳动公司旗下的一款短视频直播平台抖音海外版（TikTok）对此作出的回应似乎是在新加坡开设了新的代表处，创造了数百个新就业岗位。该动作加快了这个具有千亿美元资产的公司长期以来的本地化趋势，为东南亚消费者提供更贴近的产品，塑造与政府和公用事业的新型关系，不仅扩展公司的软实力而且增强中国的软实力。

其实，在中美贸易战闯入新加坡和东盟（ASEAN）其他国家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之前很久，东盟已经在经历一场经济复兴，这个术语是在描述一个涵盖了10个国家和7亿人口的区域。由于供应链要适应技术转移的变化，由于中国公司和美国公司在这个地区激烈争夺商机，由于政府和军方也在为争夺战略地位而博弈，该地区似乎成了2021年甚至以后大国争夺的核心。

但是，即使地缘政治争夺困扰着亚洲，供应链和技术仍然像潮水般越过边界源源不断流入该地区。因此，说美国和中国竭力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的竞争场景，更多是从域外角度而非地区内部而言的。单单这一点就提醒人们认识到，概念认识与现实或者全球的可能主人与实实在在的幸福之间的巨大差距。不管怎么说，东南亚国家毕竟不是未开昆的处女地：地缘政治、贸易、投资、技术都已经在该地区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此地并非新冷战的归零点而是更加复杂得多的多层次外交博弈---某种“多重校准”，其主人公不会选边站而是周旋于各方之间以便获取最大的利益。

冷战期间，东南亚被视为要么倒像苏联要么倒向美国阵营的多米诺骨牌，但是今天，它首先是亚洲超级区域整合的中心。美国和中国都不是东南亚的最大投资者，日本早在2010年前后就已经开始将其生产供应链从中国转移到成本更低的泰国、印度尼西亚、越南、印度等国。美国和欧盟的跨国公司采取类似的战略，他们认识到该地区的年轻人口和快速增长的消费市场蕴含的巨大商机。“在销售地生产”的“中国加一”模式开始生根，并成为将生产多样化的新常态。

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在广泛程度上，日本已经持续保持了主要投资者的角色。与美国不同，日本加入了两大超级贸易框架体系，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和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东京甚至在寻求通过为日本公司提供补贴的方式将其高端制造业重新拉上岸，同时加大在东南亚的投资，推动向这些高速增长的市场出口的规模。在紧密纳入全球供应链体系之后，东南亚的制造业有效赢得中美贸易战的两次机会：美国公司将投资从中国转移到这里以便降低成本和避免关税，中国则在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框架下从东南亚扩大进口来填补美国留下的空缺。

在未来一些年，亚洲的地缘政治紧张关系的加剧可能进一步推动东南亚技术供应链经济的发展。美国、澳洲、日本、印度组成的四国联盟（The Quad）已经在协作抗衡中国的领土和海上扩张，该努力已经蔓延到工业领域，所谓的弹性供应链计划（RSCI）是指涵盖医药、电子设备、太阳能电池板、半导体和其他高附加值领域的跨国公司制造业移出中国，其中大部分就是转往东南亚的。

鉴于中国在地理上与东南亚毗邻，中国贷款方和承包商试图为该地区的最大基础设施项目提供贷款完全符合逻辑。不过，数字基础设施工程的竞争仍然十分激烈，其证据就是美国对中国的技术龙头企业华为公司的无情绞杀。虽然华为基于国际标准制定的努力而扩大了在5G的市场份额，但欧洲供应商如爱立信（Ericsson）和诺基亚（Nokia）以及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TT）也大有斩获。这部分归功于印度等国家将华为和中兴排除在核心之外，越南则阻碍华为进入其电信网络。

但是，这样的态势可能发生变化。现在，马来西亚、菲律宾和泰国仍然对中国的5G供应商开放，该区域的技术领袖新加坡也在建设自己的5G基站网络，欢迎所有销售公司在服务市场上竞标。

即便技术和管理决定在西方仍然被透过大国竞争的棱镜来看待，但现实的画面可能更细腻微妙得多，或许更多与消费者的要求有关，未必一定遵循国家的利益来运行。

中国电商和支付巨头阿里巴巴在消费者价值链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投资，已经控制了东南亚在线零售商来赞达（Lazada）和新加坡主要负责经营生鲜类食品的电商公司红玛（RedMart）的大部分股份。它现在也是该地区最大的电商资助者之一，与当地的独角兽如东南亚网约车巨头（Gojek）和泛东南亚市场电商平台虾皮（Shopee）展开竞争。阿里巴巴的成功已经在追求包容性而非排他性的增长途径，它欢迎所有国家的销售商，允许客户通过信用卡支付而不是强迫他们使用银联卡（UnionPay）来显示出灵活性，这样能使其有机会接触庞大的中国市场。相反，亚马逊要在这个地区站稳脚跟就已经很吃力了。

在推动整体上比较贫穷的东南亚国家的数字钱包和支付的增长方面，阿里巴巴和腾讯一直采取工具性的态度，为该地区成千上万人口提供基础设施。中国在推广其自己的技术之时也能让数字和电子商务更好地触及其庞大市场。

美国技术公司谷歌和脸书也已经加入到这个游戏之中。对这两家公司来说，东南亚是用户扩张和广告增长最快的地区。脸书在整个亚洲已经拥有将近六亿日常活跃的用户，新加坡是谷歌的“新十亿”计划的全球中心，焦点集中在适应其安卓应用程序（Android apps）和适应该地区民众的多样性宽带速度和需要。两家公司都渴望扩展其在手机支付方面的先驱项目和该地区的数字身份认同。在数字服务领域如云计算和企业转型咨询等方面，美国公司如亚马逊、微软、谷歌等也是这个区域的领袖---它们全都跑在阿里巴巴的前面。

东南亚拥有超过6亿5百万移动订户，显然是超级活跃的数字市场。不过，大量人口仍然没有银行账户：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越南超过一半的人没有获得银行服务。电信服务成为走向移动银行的途径，而移动银行是走向更广泛消费的途径，毫无疑问，该地区是世界上最大的未开发市场。经济现代化的经验法则是当国家为民众部署更好、更快和更便宜的技术时，发展会加速。中国一直在那里进行宽带网络和电信建设。该地区可能更喜欢美国为他们提供可承受的替代中国技术的产品而不仅仅是谴责他们使用中国产品。

东南亚国家非常清楚外交和商业层次上的所有这些争夺。这个事实鼓励他们进一步加大推进自身区域议程的努力。其实，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东南亚国家不是按照冷战路线一分两半，而是团结起来发挥集体杠杆的议价能力。

东盟个人数据保护框架旨在保护本地区个人数据的一整套原则，虽然它并没有约束性的权威，但很多政府和公司仍然致力于欧盟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的数据保护规定，这一方面是与欧盟的服务贸易越来越多，同时也是要反对外国垄断。与此同时，东盟的碎片化使得任何单一外来者都难以占据支配地位。电讯和银行服务仍然是本地化占优势。走向泛东盟的金融服务许可证的努力是在进行之中，但其充分成熟可能仍然需要很多年。美国、中国、日本的技术公司和银行都出现在这个区域，但最终的融合也往往青睐获得信任的本地银行如新加坡星展银行（DBS）和马来亚银行（Maybank）以及电信公司如新加坡电信公司（Singtel）。即使在区域集中时仍然会维持中间加有软层的拼布工艺模式。

这里的教训就是，东南亚的大型技术公司在未来一些年不是中国或美国的技术殖民地，而是他们同时投入资本加入该地区的本土大公司中。

包括东南亚互联网和移动平台公司冬海集团（SEA Group）在内的杰出标志性例子最初由美国私募基金泛大西洋投资集团（General Atlantic）和中国的腾讯公司提供资金，现在成为本地区最大的公司之一，在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东南亚地区最大的约车服务平台（Grab）公司的大股东包括新加坡淡马锡控股公司（Temasek）、日本的软银集团（SoftBank）和中国的滴滴出行（其股权是因为吸收了尤步（Uber）的东南亚业务而获得的）。印度尼西亚的共享出行服务商（Gojek）已经成为该国的超级手机应用软件（super-app），从共享出行到支付无所不包，延揽日本的三菱（Mitsubishi）、美国公司谷歌、脸书、在线支付服务商贝宝（PayPal）和维萨信用卡（Visa）公司和红杉资本（Sequoia）等投资方。印度尼西亚最大的电商平台（Tokopedia）是说明地缘政治竞争占据后排座位的另一个例子，如果和自下而上的金融多序列比对：日本的软银和中国的淘宝是最大股东。越南的第一个独角兽和游戏、电商和社交媒体领袖VNG公司是另外一个例子说明，牢牢扎根于国内需就能免于割让领地或哀求最大外国技术公司的尴尬，他们都必须按规则行事。

毫无疑问，美国和中国的争夺在未来一些年仍然会继续，甚至变得更加激烈。现在美国有个广泛的跨党派共识，那就是中国不可信，必须重申盟友关系，必须将供应链脱钩。中国也会继续其进攻性政策，试图用本土成长起来的替代选择取代美国进口，渴望技术上的自给自足，并努力劝诱其他国家进入其基础设施、金融和技术的轨道。

东南亚是中美两国竞争的天然舞台，但它也是地球上民族种族多样性最复杂的地区，是政治上碎片化特征最明显的地区。在大部分国家精心捍卫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后殖民主权独立的背景下，这些国家无意再次向外来邻国低头哈腰。该地区显然不是封闭的区域，相反，它是一块儿吸收外来技术和实践以增加自身重量的海绵。中美对抗的赢家或许是东南亚国家。

译自：Pillar or pawn　ByPARAG KHA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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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帕拉格·卡纳（Parag Khanna），战略顾问公司“未来地图”创始人和经理合伙人，最新著作是《未来在亚洲：２１世纪的商业、冲突和文化》（2019）。本文的翻译已获作者授权。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