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安】奉儒教为救国救时之圭臬——郑观应对儒释道三教的诠释与整合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0-09-03 12:28:46
标签:三教合一、儒释道、整合融通、郑观应

原标题:郑观应对儒释道三教的诠释与整合

作者:马平安(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世界宗教研究》2020年第3期

 

摘要: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儒释道三教鼎足而立,互融互补,共同构成中国文化发展的主脉。三教之间虽有分歧、冲突,但在担当中国文化教化责任方面则是高度统一的。近代以来,列强军事、经济、文化、政治的强势入侵与渗透,逐渐打断了这一稳定的文化传承进程,保种保教成为国人一致的呐喊。郑观应探索救亡的办法,对儒释道三教加以诠释与整合,提出儒道同理、释道同理、三教合一不外一理等重要观点,站在当时历史的高度,提出了自己的革新主张。郑观应对传统三教的整合,不仅具有文化救亡的意义,对于今人振兴中华、复兴发展中国文化,亦具有一定的借鉴与启示价值。

 

关键词:郑观应;儒释道;三教合一;整合融通

 

清末民初,中国处在一个急速变化的转型期,西风劲扫,中土文化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每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中国人,无不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自救。拯救自己,拯救国家,拯救民族文化。作为一名实业家、思想家,郑观应“博览三教经书”1,关心时政,忧国忧民,表现出了中国传统士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思想开放,重视西学,同时又十分关心中国文化的命运走向。结合近代中国的实际情况,郑观应亟力整合儒释道三教,对三教积极融通,其“《危言·道术》编皆述三教穷理尽性致命之学”。2郑观应的三教观反映出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士大夫阶层对传统三教的认识深度与高度,值得今日学界加以关注。

 

一、奉儒教为经世救时之圭臬

 

1840年英国发动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用炮舰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此后,列强不断发动与扩大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强迫清政府先后签订了一系列极大损害中国利益的不平等条约。在西方列强的不断侵略下,中国开始由一个数千年文明昌盛之邦,逐步沦落成为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被动挨打丧失了文化自信的弱国。列强全方位的侵略,使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关头。亡国灭种的严重威胁,象一个可怕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每一个爱国者的心头。谭嗣同曾经满怀激愤地写下过这样的诗句,表达出当时国人郁闷的心声:“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等资产阶级改良派发起戊戌变法运动,表现出了中国上层知识分子中的一种新的民族觉醒。在这样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郑观应以中国传统三教为武器,在“救时”“保教”“修身”目标下提出了自己关于中国文化建设的新主张。

 

1.奉“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为正统大道

 

郑观应奉儒教为大道,以“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为正统,认为儒教之核心集中在一个“中”字。他说:“我国数千年来尊重孔教。”3“昔轩辕访道于广成,孔子问礼于老氏,虞廷十六字之心传,圣门一贯之秘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天地有中,人亦同具。秦、汉以降,三教分途,均不识中为何说。《大学》云:‘止至善。’止此中也。《中庸》云:‘得一善则拳拳服膺。’服此中也。《易·系辞》云:‘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存此中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中国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来,列圣相传之大道,而孔子述之以教天下万世者也。”4为了说明“中”字的重要性,郑观应从四书五经中摘英撷花,进一步论证他的中为本体的观点。他说:“《中庸》曰:‘君子而时中。’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时之义大矣哉。《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故中也者,圣人之所以法天象地,成始而成终也;时也者,圣人之所以赞地参天,不遗而不过也。中,体也,本也,所谓不易者,圣之经也。时中,用也,末也,所谓变易者,圣之权也。无体何以立?无用何以行?无经何以安常?无权何以应变?”在郑观应看来,自19世纪40年代直到20世纪初,中国虽然在致力寻求富强之道,但真正明白道器之人并不多见。“六十年来,万国通商,中外汲汲,然言维新,言守旧,言洋务,言海防,或是古而非今,或逐末而忘本。求其洞见本原,深明大略者有几人哉?”郑观应认为,中国的治乱之源,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西人“礼乐教化远逊中华”,“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5

 

2.提倡读经并列出必学的儒教经典

 

郑观应在《答杨君弨伯、梁君敬若、何君阆樵书》中指出,“近日崇尚西法,废科举、兴学堂,似宜人材辈出矣。而学子轻浮之习,比前较甚者,则以徒趋重新书,而置五经四子书于脑后故也。诚然,诚然。”郑观应对清政府废科举之举持不同意见,认为清末的废科举兴办新学堂之举有失偏颇。他说:“夫诚、正、修、齐、治、平之道,莫不备载于五经四子书,诚历千秋而不变,亘万古而常昭,岂能弁髦视之哉!虽旧学家尝有身居翰苑,不知汉祖、唐宗何代皇帝,太史公为何人,贻人笑柄。此则读经而不读史之弊。古之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胡文定公授学分为经义、治事两斋,未尝不经、史并重。比来非不讲求历史,而经书反视若弁髦,不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以至士风日坏,荡检逾闲之举,弃礼蔑义之为,不堪缕述,如读史自问我设身此地如何办法,比较高下,庶足以增智慧。”为了解决人们对“经、史浩如烟海,卒读必废时日”的疑惑,郑观应不仅列出了必读的经典,而且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论语》一万一千七百七字,《大学》、《中庸》五千一百八十二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周易》二万四千一百七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诗经》三万九千二百三十四字,《礼记》除《学》、《庸》外九万三千八百一十八字,《春秋》、《左传》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字,共四十三万一千九百八十一字。以日读三百字计之,随读随解,读者不觉其苦,且有趣味,四年半可以卒读。七岁入学,若无中辍,十一岁可以遍读五经四子书矣。间有质性稍愚者,十二三岁无不遍读之理。多读经书与多读时人撰述而不足为典要者,孰优孰绌不辨自明矣。况口诵心维,无非古圣贤之明训。其有益于纲常名教岂浅鲜哉!学校者人才之所出。然人才重人品尤重,必不为财色所困,若徒养成无品之人才,不如无才之为愈。经书者,合人才、人品而冶于一炉者也,顾不重哉?”6

 

3.倡议学校将读经解经列为重要的教学内容

 

郑观应指出:“有教育之责者诚能以中国之经义为根底,庶几礼义廉耻与及修、齐、治、平之精理早已深印脑筋,则其学西学必能弃其所短,取其所长矣。古云‘先器识而后文艺’。拙作《盛世危言》首篇亦尝论法可变而道不可变。然今日政界、商界人心之坏者,不尽归咎于不读经,亦由于政治不良,上下交征利,只图富贵,不讲品行,只爱其才,不慕其德。凡财雄势大者,无不畏之、敬之;固穷守道者,无不鄙之、笑之。世情如此,已成通病,故虽人人均读经书,仍须当道岁取品行兼优、固穷守道之君子为之奖励;其品行不端、罔利营私者则惩罚之,庶能挽回薄俗匡正于世道人心也。卓见以为然乎?”他在《答潘兰史征君论读经书》一函中赞成友人的“极言今日各校不读经书之害,离经畔道,乖弃人伦”一论,是洞中时弊之论。同时也提出了他的意见:“然余谓经不可不读,经尤不可不解。未维新以前,各校学童何尝不读经,然往往叩其义茫然不解,则亦盲读而已。故每日六点钟,宜以一点钟读经,一点钟解经,其馀四点钟以为读史、写字、算学、图学、化、理、体操之用。”至于如何解经,郑观应赞成顺德马贞榆的说法:“《易》宜以孔颖达疏、程传、朱子本义为主,而以汉易辅之。《书》宜以蔡传为主,而以孔疏、江疏、孙疏辅之。《诗》宜以毛传为主,而以郑笺、孔疏、朱传辅之。《礼》则《周礼》,政书也;《仪礼》节文也,宜各分科。《礼记》宜用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江慎修先生礼书纲目之法分隶于《周礼》《仪礼》。三礼以郑注为主,而以后来发明郑注者辅之。《春秋》以《左传》为主,而摘录《公》《穀》以辅之。《左传》以杜注为主,而后来之纠正杜注者辅之。四子书以朱注为主,而古注辅之。”7郑观应主张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列为校训。他在招商局公学开学训词中讲到“鄙人尚有八个字亦请诸生勿忘。何八个字?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也。”为了便于学生记诵,郑观应将这八字编为韵句,逐字解释:“一曰孝。先圣垂训,入则尽孝。以之治国,上行下效。古求忠臣,出孝子门。吾徒求学,孝行首敦。二曰悌。让称至德,悌则友爱。相亲手足,可免祸害。试看阋墙,外侮迭乘。欲求良友,且先敬兄。三曰忠。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士农工商,均应如是。兴亡有责,况在国家。忠贞报国,振我中华。四曰信。敬事而信,必坚其约。勿轻于言,千金一诺。大车无輗,其何以行。久要不忘,斯人可成。五曰礼。中华文化,开辟最先。曲礼仪礼,著为定编。辞令必顺,容礼必正。一言蔽之,曰无不敬。六曰义。庄生有言,义无所逃。古之义士,任侠风高。见危授命,身不受辱。亦有豪情,脱骖赠粟。七曰廉。人能不贪,乃无后悔。至公无私,辞金却贿。布衣蔬食,儒士何嫌。四字铭坐,俭以养廉。八曰耻。知耻近勇,行己进德。由于一身,以及家国。茫茫禹域,国耻谁知?洗此国耻,在我男儿。”8

 

4.倡导广泛推行儒教教化

 

郑观应将推行儒教教化上升到关系天下国家治乱的高度,认为民众所以揭竿斩木,铤而走险,是由于国家教化功能缺失所导致。郑观应直言:“夫内讧外侮之源,由于民心不固;民心不固,由于风俗不善;风俗不善,由于教化不敷。士无真实之学,农乏耕植之能,工鲜精巧之艺,商昧懋迁之机。当道无奖励之方,而有剥削之政。无怪民生日偷,国势日蹙矣。”郑观应总结得失,认为只有及时宣传教化,才可做到防微杜渐。“天下之治乱孰为之?民心之善恶为之也。民性本善也,其不幸而流为匪僻者,非生而恶也。生长乡闾,不闻教化,耳目所蔽,习与性成矣。户口蕃衍,俯仰无资,饥寒所驱,铤而走险矣。承平之日,上下龂龂然日惧以桁杨刀锯,而陷于死亡者累累然相续也。其或上失其道,则揭竿斩木,弄兵潢池之中。幸而将帅得人,士卒选练,萃群策群力,不分首从,草薙而禽狝之。而此伏尸流血、绝胫陷脰者,皆国家不教之愚民也,反之仁爱之天心,忍乎不忍?”郑观应进一步指出,晚清以来的民间动荡,寻源求本即是儒教在民间教化推行不力所导致。“然则有民而不能自教,其病之中于内者,推原祸本,则粤、捻诸乱所由生。此前事之不可不惩也。昔年发逆、外夷之祸,皆起自东南。今广东赌博之盛,盗贼之多,甲于天下。若无教化,甚为杞忧。其忧之伏于外者,环顾中区,则俄、法诸邦所同觊。此后患之不可不毖也。”9

 

对于释、道、耶稣教在民间广为蔓延的现状,郑观应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看法。他认为,释、道、耶稣等教之所以能够占有民众,广为蔓延,是因为“我有民而不能自教”,因而才造成了其他各教的趁虚而入。郑观应指出:“秦、汉以还,以文法治天下,欲尽愚黔首,以惟所欲为,古意荡然一无存者!我有民而不能自教,彼佛、老二氏乃得恃其天堂、地狱、修斋、忏悔之说乘隙而入之。其本意固亦劝人为善也,而愚民靡然归之若流水。二千年来之君若相,亦自以国家之教化未足以遍及斯民,姑听客所为,而淫祀之兴遂盈于天下。自有明万历以后,彼天主耶稣之教亦得以势胁利诱,肆其簧鼓而我空虚。法兰西之君臣专以传教亡人之国,阴谋诡计,四海皆知。既已诱致南交,取越南如反掌矣!中国之户口四万万而终不自教,听外人取而教之,恐祸患之乘,更有非意料所及者。”9

 

对于如何推行儒教教化,郑观应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他认为,古代教化方法法良意美,值得效仿。“古者悬书读法,以士礼乡饮酒化天下于尊亲礼让之间。所谓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者,皆有实心实政以诱掖斯民,所由俗美化行,而乱萌潜杜。”“我朝圣圣相承,追踪三古,特颁《圣谕广训》,令官吏岁时宣讲,以劝化愚民。今上复颁雍正时钦定《劝善要言》一书,用扶世而翼教,所以为斯民计者,周且挚矣。惟朝野上下大抵奉行故事,置之高阁,则考察未及,经费未筹之所致也。今各州、县教官几同赘瘤,似宜责成教官三八宣讲,而府、县就近稽查。仍筹经费,听讲者款以饔飧。劝化若干,记以簿籍,岁由学政综核其成。著有成效者,保升知县。此城邑宣讲之法也。各乡各镇在三百家以上者,由教官遴选公平之生监绅耆,亦筹经费置立公所,按期宣讲,听讲者授以餐。劝化若干,籍而记之,以申于教官,转详学政,移咨吏部,三年有效,量予出身。此乡镇宣讲之法也。所讲以圣谕要言为主,而以孔孟之道、程朱之学旁通曲畅,务求有当于人心。行之二十年,而天下风俗有不焕然丕变者,未之有也。”10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郑观应不仅重视国内民众的教化问题,他还主张用国家力量将儒教文明广播海外。郑观应主张派人远赴海外,建立书院,广兴儒学教化。他的解决方法是:第一,由民间就地筹捐,建立书院。“海外贸易工作之商民不下数千百万,五方杂处,良莠不齐,赌杀凶殴之案层见叠出。其性情良懦者则入天主耶稣之教,夏而尽变于夷。蚩蚩者氓,莫非天朝之赤子,恝然竟置之度外,岂圣仁怙冒之心?今既于通商各埠专设领事以抚驭华民矣,似宜就地筹捐,建立书院,以教聪颖子弟。”第二,置备公所,由中国驻外领事延聘达人,按时宣讲。“广筹经费置备公所,按时宣讲《圣谕广训》、《劝善要言》,或由领事延聘达人,或由领事自莅,每逢朔望及礼拜日期,逐条宣讲。听讲者亦记以籍、授以餐。岁申出使大臣稽其功过:勤者优奖,违者扣除,并于摺内声叙。”第三,对于宣讲人选的标准,郑观应提出了“固须品学端粹,亦必辩才无碍,始足动人听闻”的要求。他认为只要宣讲得人,认真经营,儒教必将风靡海内外。到那时,“彼佛、老浮游之论,天方、天主荒唐牵强之辞,何足与我中土之圣道王言互相比拟?”“他日太阳首出,爝火皆消;洪钟一鸣,万声皆寂。万姓既改恶从善,永无犯上作乱之萌,万邦亦一道同风,咸知学圣尊王之义,所谓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者,此其权舆要领矣!”11

 

二、反对傍门惑世,力主裁抑释道等教

 

郑观应从儒教正统地位出发,将释、道、耶稣等教视为傍门异端,主张用国家政权的力量加以抑制。

 

1.揭露民间江湖术士骗术惑世导致世人离道日非

 

郑观应认为,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尚老氏者曰修命,在释氏者曰修性,学孔子者曰中庸”,但世人却很少知道“性命之道即一贯之道”,因而受江湖术士的欺骗而离道日非。“盖世人不体圣人之心一而天下之道同,互相非是,各尚所闻,专门分宗,口诵尧之言,心行桀之行,惟慕浮名,罔知道学。或以为仙佛皆先世宿缘,为己所限;或云但得真仙亲手提携,便可立地成佛,不知自修;或不遇真师自负聪明,将其经旨妄加笺注,虽强名略同而至道殊邈,骈词丽句反失本真。邪教纷纷,盲修瞎炼。说有为,则猜为五芽之气,补脑还精,房中采战,吸食秽恶,天癸红铅,安炉立鼎,服炼金石草木之类;说无为,则猜为七曜之光,注想安摩,纳清吐浊,持咒叱符,叩齿捻诀,休妻绝粒,存神闭息,运眉间之思,以呼吸为二气,指脏腑为五行,分心肾为坎离,认肝肺为龙虎,用神气为子母,执津液为铅汞。种种三千六百傍门,不知性、命双修要旨。始于有作无人见,及至无为众始知。噫!世之盲师,不明先圣传道之心未便显言,借物为名百端譬喻,竟妄自穿凿坚僻不回,非人空寂狂荡,则流为奸伪邪淫;到老无成却怨神仙,谩语真机未悟,诿之生死难逃,恣其臆说误己误人,可胜言哉!”郑观应认为,如欲闻道,先贵积德。“孝弟之道,通乎神明,此积德于亲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此积德于世也;持其志,无暴其气,此积德于身也;毋不敬,俨若思,此积德于心也。”12人生难得,光景易迁,只有远离旁门左道,行善积德,孝悌忠信,才是人间所行的光明正道。

 

2.反对释道教徒借各种活动对社会资财的聚敛与耗费

 

晚清时代,广东“神会之盛,梨园之多,甲于他省”。郑观应从小到大,耳闻目睹,对其铺张浪费之种种现状深恶痛绝。首先,他反对借祭神为名举办的各种神会活动。“当会境之设也,神灵寿诞,或盂兰会。铺户则故作新奇之物,街坊则共夸胜角之能,百巧叠呈,不可枚述。其篷厂蜡串灯最可虞者。无如习焉不察,以为非此无以悦神灵而感格,非此无以表诚敬而获福。即间有虑及者,宁可将货物尽行迁去,而不自抒己见,以压众人之口。以致连年失慎,祝融肆威。今年,沙头有回禄之灾,继有香港盂兰会醮篷之变。此言其小者。若其大者,粤省中遇灵神之期,无不大张灯火,搭盖龙棚。每年虚费数十万。以广东各处大小而计,每年不止二百馀万。举国若狂,其势莫遏,而受害不知凡几。”其次,他也反对借祭神为名举办的各种梨园会演,认为梨园会演有伤社会风化。“梨园之设也,则一村之神诞,亦必捐资开演三昼夜,以答神庥,动费数百金。赌博藉此开场,棍徒逞其伎俩。果其演忠孝节义、可泣可歌之事,使人兴感,或藉为易俗移风之一助,犹可说也。乃事有涉乎风流,最易动人情欲。此种淫戏多出于小班,而小班价廉,乡间易演。文士以为风雅,淫人以为得法。不知真男真女当场卖弄,凡淫艳之态,人所不能为于暗室者,彼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出之;秽亵之词,人不忍闻于床笫者,彼稠人广众之场大声呼之。其忘廉丧耻较之古人裸逐,相去几何?乡间妇女因而改节者有之,密约幽期因而成就者有之,诱人犯法,莫此为甚!何况费钱惊心,又恐贼盗之偷劫乎!”郑观应认为,“修行功德之事,不以茹素诵经为修行,不以建坛设醮为功德。”“不关茹素诵经、建坛设醮、施祭幽魂,俱为善之末务,亦不在乎张灯结彩,须贵乎心地朴诚。今人于亏心之事置之不理,而偏以建醮补之,又无得道之缁羽虔诚感格,而乃舍本求末。不独费资财,不能施祭幽魂,是将己恶明告于天地。其罪过欲茹素诵经以补之,是以虚为实,以彼易此。国家律法尚不容紊,而况获罪于天,可藉以塞责乎?”在郑观应看来,举办神会梨园耗费资财太大,这是“以有用之财,作无益之事”。与其祭神以求保佑,“何如集资效范文正公之创义仓、开义学、设育婴堂、收埋路尸、舍药施医,利民利物,作方便阴功,足以邀天之佑乎?”郑观应特别指出,“若无救济之功,而徒费资财,欲邀冥福,是未耕而求获耳。”“有心世道者宜出示严禁,开导愚蒙,使省梨园神会之资,改作济世救民之事,岂不善哉!”13

 

3.从国家治理角度,力主裁抑释道二教

 

作为一个以经世救时为情怀的传统士人,郑观应亲眼目睹晚清社会种种江河日下之状况,特别是释道二教耗费社会大量资财,不法僧道激化社会矛盾的种种事实,使得郑观应将历代裁抑释道的举措视为“良法美意”。这是因为:

 

第一,近代以来,三教衰落。受欧风美雨的影响,中土儒教不仅出现生存危机,释道二教更是变得有名无实,早已失去昔日恢弘气象。一些僧道之徒不是去努力增加自身修行,以自己法门宣讲救世,而是将二教作为满足自己欲求的工具。“若琐琐焉屑屑焉,谋衣食、求安逸、骄气多欲、贪色淫志之徒,其去此不啻天渊之隔,譬之染缁求白,抟沙作饭而已。”“后世之求学仙、佛者,自必酷慕乎仙、佛之超卓,希追随乎仙、佛之高躅,如是斯不愧其徒也。顾何以今之学仙、佛者,则又有大谬不然者何耶?其名则是,其实则非。名曰我明心见性也,而实则利欲熏心,豺狼成性。名曰我修真炼性也,而实则疏懒为真,色食为性。失志则打包云水,乞食江湖;得志则登坛说法,聚众焚修。于是逞其才智,募化十万,轮奂而居,重裀而坐,膏粱而食,锦绣而衣。其善者则结纳名流,怡情诗画;其不善者则附托权门,夤缘当路,通声气,市权利。或且聚狂徒,逞邪说,窝盗寇,干法令,与夫奸淫邪盗,凡乡党自好之流所龂龂兮不忍为者,而一切身犯之。犹哆哆曰:‘吾体佛法慈悲广大法门也。吾得神丹秘诀普度群生也。’此所以弥勒、白莲、金丹诸教匪因风吹火、乘势蜂兴而未已也。是直以害世为劝世、杀人为生人也,谓觉人迷而一己之迷转甚,谓解人罪而一身之罪谁怜,即以二氏之宗旨治之,亦所必屏诸门外者矣。尚何学佛、老之有?尚何得称为佛、老之徒哉?”14

 

第二,晚清时期,释道教徒众多,不事生产,又占有大量土地,已经影响到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郑观应称之为“治世之妖孽”。认为“且夫数十万、数百万之游民而无衣食,窃傍二氏之门户为生活者,非尽游民无生计,实乃惰民而不勤生计者也。其中真肯苦行希仙学佛者,百不得一,千不得百。”“聚此数十万、数百万有用之人,而习此一无所用之业,安居而逸处,男不秉锄犁,女不治丝布,能文字者不列士林,工会计者不操商贾,而衣食宫室百物之取给,皆不能上叩之天,下资之地,是仍以有业之民为其外府而已,供其朘削而已。吁嘻!此后世王政之所以不能复兴者,良有由也。”15

 

第三,大批僧道之徒居啸山林,结党营私,足以成为引发民间动荡的毒瘤。郑观应说:“僧、道两门所聚徒众不下数十万,或众至百万人,男妇混杂,老少不伦,此其中愚若鹿豕、毒比蛇蝎者居多。而谓此辈乃能见发光地之焰慧,炼三花聚顶之阳神,与夫一切穷究阴阳造化之机,脱离生死轮回之秘,是则上智犹难一二觏,而固谓此辈蠢顽尽能晰兹妙谛耶?且其中雏尼、少僧、道童、侍者,类皆买自贫家,或为愚父母所舍弃。襁褓才离,缁羽已着,三乘莫窥其灏瀚,九等奚识其渊源?人世之趣靡所弗贪,二氏宗门悉其厌苦,削足受履其何以行?刓方就圆其何能器?是聚数十万旷夫怨女,而为盛世之灾疠也。借使由此极其旷怨,决裂堤防,垢秽坛场,滓污净地,是又为治世之妖孽也。”16

 

面对上述种种弊端,郑观应提出了“拣汰”作为解决的方法,即由政府采取措施,明颁教令:(1)对于僧道两界“年老力衰、多病残疾、幼弱未成丁者,改各州、邑大寺为恤贫院以处之”。(2)对“劝之不改,汰之不去”者,“革其衣冠,配其男女”,“以布施之庄田,为计亩授耕之用”。(3)对真心崇奉仙、佛,遵从戒律者,允许其“深山穴居,茅棚独处,任其高遁”,“惟断不得创宫、观、寺、院,召徒众,募布施,蓄财货,登台说法,衣冠歧异,以惑斯民之视听”郑观应对自己提出的解决办法十分自信。认为果能认真推行,不但可以减缓土地集中之社会矛盾,而且还可以使“惰者不能独逸,黠者不能独智,愚者不致犯法,强者不致干令。僧皆授室,尼尽宜家,无怨女亦无旷夫。王化之行,郅治之隆,端自兹始。”17变懒惰闲散之人为勤顺民众,有利于社会稳定。

 

4.主张调和民教,反对传教士在中国的胡作非为

 

在郑观应看来,外国传教士的胡作非为也是引发中国近代外交争端与民间动荡的重要因素。他说:“窃谓外国传教之士,实中国召衅之由也。洋人之到中华,不远数万里,统计十馀国,不外通商、传教两端。通商则渐夺中国之利权,并侵中国之地;传教则侦探华人之情事,欲服华人之心。阳托修和,阴存觊觎,互相联络,恃其富强,致华人谋生之计日穷,而教民交涉之案迭起,其中煽害,倍甚通商。”“今中国既许洋人传教,不得不按照条约为之保护,而各教士所到之处,理应归地方官约束,不得干预公事,任意妄为。无如中国莠民,每倚进教为护符,作奸犯科,无所不至:或乡愚被其讹诈,或孤弱受其欺凌,或强占人妻,或横侵人产,或租项应交业主延不清偿,或钱粮应缴公庭抗不完纳,或因公事而藉端推诿,或因小忿而殴毙平民。种种妄为,几难尽述。传教者又往往不知底细,受其瞒耸,反以先入之言为之私心袒护,出面扛帮。常有被控在官,匿不到案;甚至犯法既经议罪,竟公然纵之出洋,致令无处缉凶,案悬莫结。而地方官凡遇教民交涉之案,恐启衅端,先存戒慎;又不知外国例律,办理茫然,迁就定谳。是以平民受屈,伸理无从,积怨日深,群思报复,以致拆教堂,辱教士,及民教互斗之案,层见叠出。虽迭经大臣查办,或以相距太远,未悉隐情;或以律例不同,各执一是。讯断殊形周折,定案每致稽延。彼遂恃强多方要挟,有司既已革职,复请添开口岸;首犯既已抵罪,恣情另议赔偿。蔑理悖情,殊乖和约。”18郑观应提出对此的解决办法,一是地方官须严加管理各地教会,防滋蔓延:“今欲民教相安,必须广求良法。与其补苴在后,不如筹度在先。先令华民入教者,开列姓名、籍贯,报明地方官,查无过犯奸恶之人,方准收入。而又编清册以备查究,揭实情以释疑惑,明大义以肃观听,别各教以免蔓延。”二是加强与列强驻华公使沟通,寻求持平办理之法。“嗣后我国有司,凡遇教案秉公查办,勿延宕,勿推诿,勿畏葸,勿袒护。不必问其为民为教,必先辨其孰曲孰直,一以公平之心处之,斯远人无所藉口。其维持调护,实出苦心。再或会同驻京公使,剀切妥议,须保传教出入内地,各友必确守教规始准。为神甫有干预公事,挟权诈者,立请之公使,饬遣回国,以免贻害。如华官断案不公,亦即由各公使商请总署严查参革,藉昭平允,亦正本清源之一法也。”19

 

三、从“同源”“同理”出发,力图调和三教

 

针对耶稣教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明的猛烈冲击,郑观应以传统文明为武器,致力从各个方面调和三教,力图保存和弘扬中国文明,抵制西方国家的文化侵略。

 

1.“三教虽异,其实同源”

 

郑观应对儒释道三教教理进行归纳总结,得出了“三教虽异,其实同源”的重要结论。他说:“余尝读《性理全书》《五子近思录》《唱道真言真诠》诸丹经,皆言修心炼性为修道彻始彻终工夫。”20他认为,三教皆从心性入手,修心养性是儒释道三教之共同起点。“夫儒曰‘正心’,道曰‘修心’,佛曰‘明心’。其教虽殊,其理则一也。然其所以载理、入理、见理者,总不外乎正心、修心、明心。盖正心为载理之本:心有未正,则理无由载,所载者欲也。修心为入理之本:心有未修,则理无由入,所入者欲也。明心为见理之本:心有未明,则理无由见,所见者欲也。所载者欲,则欲胜夫理,虽从事孔门,莫能阐明圣道也。所入者欲,则欲制夫理,虽从事道门,莫能参透玄机也。所见者欲,则欲蔽夫理,虽从事佛门,莫能融通妙谛也。是知圣贤仙佛所以异于人者,异其心者也;圣贤仙佛之所以与人同者,同其理者也。使为士者能正心以载理,则由圣希天,下学可以上达也;为道者能修心以入理,则烧丹炼汞,返朴可以归真也;为僧者能明心以见理,则回头是岸,即色可以知空也,又何虑欲胜夫理、欲制夫理、欲蔽夫理,不能纳万殊而归之一本哉。生所喻言大概如斯,能喻于意,不能攻其义也。”21“圣人知道之不可传,因心以契道;知道之不可言,因言以显道。其抱元守一,穷理尽性,为未忘心法者言也。如帝喾之执中,尧之允执厥中,舜之精一,禹之洪范,汤之圣敬日跻,文王之纯一不已,伊尹之一德,孔子之忠恕,孟子之养气,子思之中庸,太上之净明,瞿昙之大乘,皆此一也。立言虽殊,其道则一。先圣、后圣,以圣合真,以心契道,不坠言诠,不落法尘。……或言释氏了性,道家了命,非通论也。”22

 

从心性本体论出发,郑观应提出了儒道同源的主张,认为无论儒道后来有何差异,其源头皆出于一个道字。“考盘古时,三皇五帝皆长寿者,非深大道,曷克臻此。观圣明如轩辕黄帝,犹访道于崆峒,洵足为好道之证。迨至周衰,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授关尹《道德》五千言,遂流传于后世。故后之谈道者莫不奉黄、老为鼻祖。尧舜之时以道授受。《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盖传位即传道也,道与位合而为一。自大禹家天下,位与道离,是君位易传,而道统难传也。盖大道无亲,惟德是辅。夫所谓道者,固亘古今而不变,无论何教,均不可须臾离也。然当其时无所谓道教,自汉始有儒、释、道三教之称。而不得道统真传者,未知儒与道同源而异流,竟诋老、庄虚无怪异,于世无益,只能独善其身,不能兼善天下。岂知古之吕望、张良、诸葛亮、东方朔、陶宏景、许旌阳、葛稚川、李邺候、李靖、袁天罡诸贤,皆道教中人而出仕救世者,何尝独善其身不兼善天下?惟修道之士不轻易出山,且功成身退,视富贵如浮云耳。”23他在与友人的函件中说:“昨阅刘止唐先生答其门人问《孟子》‘养我浩然之气’一节,其言为前贤所未发,足征已得真传,儒与道实同一源而毫无疑义矣。”24郑观应不仅认为儒道同源,同样也得出了释道同源的观点。他认为:“要之仙、佛同源,佛法详言性而略言命,然《金刚经》《心经》《六祖坛经》则已微露其端。《道经》详言命而略言性,然《关尹子》及《清净经》《心印经》《悟真外编》亦颇略阐其妙。总此二家,胥不离心、性二字。彼夫巢由之高远,渊明、宏景辈之旷达,庶乎近之。”25

 

2.“其源虽一,其流不同”

 

郑观应总结历史,得出三教其源虽一,但其流在中国发展与变化却有很大差别的结论。他说:“古者神人合一,无所谓儒与道也,故黄帝受九天元女符印图箓以平蚩尤。汉以来,黄老之术始别于儒。其源虽一,其流不同。儒者往往攻之拒之而勿称。窃意儒之道不外日用伦常,修、齐、治、平,皆中庸也。仙之道实足以补天地之缺,济儒道之穷,如旌阳斩蛟、莆田拯溺之类,其尤著者,而谓中庸之道能之乎?汉、唐以降,儒有训诂、理学、词章、经济之分;仙亦有天仙、地仙、人仙、剑仙之别。其所致力者各异,其有济于世者则未尝异也。”26郑观应认为,中国佛教开始于东汉明帝年间。道教虽为中国古来所有,但道士之名却亦自东汉始,道教在唐代达到鼎盛。“佛自汉明帝时始由天竺入中国。于时九重敬礼,公卿膜拜,流俗见而荣之。乃有求奉佛教者,明帝准其披剃,给度牒为沙门;女僧亦同,名曰尼。此僧徒之肇端也。老则中国所自有,相传始于老子,关尹子、河上公、魏伯阳皆其高足,由来尚矣。然徒虽代传,而实无道士之名,至秦初犹曰方士而已。其许民人出家度为道士者,亦始自汉,晋而盛之。唐妇女皆得入道,曰女道士。唐时多有以宫主、县君之尊而为之者。此道徒之极轨也。”27确实,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教派教义因传教者理解不同先后分成很多派别。近代以来,还有华严、净土、天台等派系之别。道教依然,近代也尚有东、西、南、北、中多派之争。儒教经过秦皇焚书,早期周孔文献亦散落不齐。汉代虽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启端,但在经文上遗留下永远讲不清楚的今古文之争,汉儒、宋儒已经与原始儒家主张差别甚大。儒释道三教虽然同源,但其流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泥沙俱下,差异纷纷,郑观应的观点确实有其一定的道理。

 

3.“其教虽殊,其理则一”

 

郑观应明言:“观应尝博览三教经书,教人修道,揆其要旨,不外修性修命而已。”28“吾撰《三教归一不外一理》文,亦是穷理尽性,以致于命之学,两不相远也。”29这就是说,在郑观应的思想中,“穷理尽性,以致于命”是三教共同的根本之理,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他提出了“三教归一,不外一理”的观点与主张。

 

为了证明这一论点,郑观应在他的著作中多处进行了解说。(1)郑观应从无为法角度解释三教一理。“老子之道固与儒、释一贯者也,以清净无为立教,以慈俭自下建宗,以归根复命、返虚归朴为究竟。其言曰:‘无为而无不为。’《论语》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金刚经》云:‘一切圣贤皆以为无法而有差别。’昔老子隐于柱下,孔子尝从而问礼,赞曰‘犹龙’,史书称为隐君子,庄子尊为博大真人。鸠摩罗什入中国,肇法师翻译之而作论,半引老子语。先贤邵子深得力于老,谓老合《易》阴阳变化之道焉。”30(2)郑观应从心性法角度解释三教一理。“《心经》之流传于世亦已久矣。观应慕道有年,所读《心经注解》十数种,而其意旨互有差别。今读无垢子所注,证以三教圣人之语,使所之学者顿悟妙谛。……夫心者,合造化之妙,蓄生灭之机,古圣仙佛修之而成道。未明理者不知其中有道心、有人心。道心者真心也,天心也;人心者妄心也,识心也。真性乃元神,识心即识神。元神居方寸,识神居下心。后学误认识神为心,不知血肉心体识神所依。……道心微,人心危,圣圣相传,不离返照。孔云知止,释号观心,老云内观,皆此法也。”31(3)郑观应从修行法角度解释三教一理。他说:“弟幼年读《大学》《中庸》《性理大全》《五子近思录》,白沙子、王文成、罗文恭全集;继读道家《唱道真言》《金华宗旨》《青华秘文》《清静经》《定观经》《日用经》《心印经》《胎息经》《道窍谈》释家《多心经》《慧命金仙证论》《童蒙止观》诸书,知三教圣人修身之道,先须正心诚意。孟子所谓‘存心养性’,道家所谓‘修心炼性’,释家所谓‘明心见性’。而存养之法即收其放心于‘知止’、‘至善’之地,即道书所谓调息凝神于脐下,调至神气融洽、无我无人之际,自然真息动而阳生矣。孟子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32“间尝博览二藏,穷究丹经,则见夫佛之宗旨以绝欲出尘为始基,以忍辱受苦为功行,积久而能明心见性为入门。百尺竿头再须进步,则又以粉碎虚空、真如妙有为般若波罗密多,译云‘大自在’也。至此乃能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必至六尘、六识灭尽不生,始能直超彼岸,立见如来,名曰脱离垢境。向上犹有精进不已之功。功德圆满乃能成佛,未易悉数也。仙之宗旨大同小异,亦有顿渐之分,三乘之别。其要旨亦以绝欲离尘为始基,积德累行为功果,以通关筑基、炼已纯熟、长生不死为入门,向上力追大乘,以结丹还丹,结胎脱胎,出神直返,到胞中浑沌之天,为七还九返。更进而益上,面壁还虚,自有入无,无无亦无,始能与天合体,历劫不磨,其功程之次第,无一非大难事也。”33“丹经谓:儒家从心性用功,纯乎天理,养我浩然之气。释家从寂灭入手,不为物欲所累,直超上乘;道家从虚无入手,亦不为物欲所诱,了性了命,借色身以炼法身,人人能尽性致命,则得一万事毕,生死自由,视富贵功名、妻财子禄如浮云,不为世事所束缚,则天地间无不是忠臣、孝子、义士矣。”34“夫金丹之道与圣道原无二致,先尽伦常,复修性命。所谓内修真一,而外植仁义者也。黄帝修之而上仙,老子修之为道祖,巢由高蹈,篯铿长年,自古迄今,历数何限,求于册者,当以《金药秘诀》、《阴符》、《道德》为宗,《金碧》、《参同》次之。”“大道无亲,惟与善人。无论贤愚贵贱,但矢志不回,诚求师友,积德累功,即可超凡入圣。何待他生历劫哉!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紫阳祖师云:‘人人本是长生药。’纯阳祖师云:‘神仙本是凡人做。’其义一也。”35在上述基础上,郑观应得出结论:“黄、老与尧、舜、周、孔之道实无歧异。”“世人每谓尧、舜、周、孔之道与黄、老不同,此特一孔之见耳。《周易》一书冠群经之首,包罗众妙,故孔圣研究其理至韦编三绝。先贤邵子深于易理,则得自陈希夷,希夷之传本诸《参同契》。《参同契》乃魏伯阳得老子降受准《易》而作,故世以《老》《易》并称。朱子晚年亦爱读是书。儒修仙修理原一致,惟庸儒以能博通古今,仰观俯察,达兴亡之理,明治乱之体,问无不对者,谓之有道。若明治乱之机,复讲长生之术者,则毁而笑之,不曰惑世,即曰乱群。盖未知春秋陆通住世七百年,西汉孔安国长生四百岁,均出自儒门。抱朴子谓:世人只知崇儒术,而不知成之者由道。道也者,陶冶万物,范铸二仪,脱胎万类,酝酿彝伦,内可修身,外可治世。故黄帝治世太平而又升仙,则未可谓之后于尧、舜;老子为守藏吏,综礼教而又久视长生,则未可谓之逊于周、孔。况孔圣有窃比之叹,未闻有訾毁之辞。观此可知黄、老与尧、舜、周、孔之道同源异流,独其功业不同耳。”36“《三一音符》云:黄、老太极,万古无二道,道在一心,三教之旨不外一心,万法不外一中。不知中,则无以全八卦而归一元;不明心,则无以统五行而司万化。故中也,心也,合而言之,道也。”37不独释道一理,三教共一理。“或问:‘仙、佛之道所重者何处?’曰:佛经重在楞严之闻思,仙经重在南华之心斋,儒经重在易之习坎。其实闻思即习坎,习坎即心斋。文虽殊,义则同也。孔、颜问答,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观世音从闻思修入,方获圆道。或问:‘朝闻道,何谓夕死可矣?’曰:此重在闻字。闻者非耳闻。圣人之言即楞严反闻,闻自性也。性本无生,是以无灭。朝闻天性而暮无生,是以无灭则心死神活,故曰可矣。须得明师口传,方知反离之中、习坎之中,坎水自升,离火下降,总会于一。身,天、地之至中,三中混一,故名曰和。则天地位、万物育也。故闻思者闻于中,而虚谷传声;习坎者习于中,而赤水韵自流矣;心斋者斋于中,而太音声正希矣。泥其文则三教各别,会其中则六律合同。仙、佛岂外《易》,《易》岂外仙、佛哉!”38郑观应以切身体会得出结论:“弟求道五十馀年,曾读南派、北派、东派、西派各真人之书,并得名师训示,始知南、北、东、西各派如得真传,均可成道。……其实道无二致,异流同归,惟教法不同耳。”39

 

四、结语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两千多年来,儒释道三教鼎足而立,互融互补,共同构成中国文化发展的主脉。三教之间虽有纠葛、冲突,但在担当中国文化教化责任方面则是高度统一的。但是近代以来,西方列强的军事、经济、文化、政治的强势侵入与渗透,逐渐打断了这一稳定的文化传承进程。保种保教成为国人一致的呐喊。在彷徨中,作为传统士人,为了抵制耶稣教对中土三教的冲击,郑观应常年研读三教经典,探索救亡的办法,不断对儒释道三教加以诠释与整合。他奉儒教为救国救时之圭臬,主张抑制与改革释道二教,痛斥西方传教士的罪恶行径,提出儒道同理、释道同理、三教合一不外一理等重要观点。他站在当时历史的高度,对传统三教的认识与革新主张,不仅对于近代救亡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且对于今天国人振兴中华、复兴发展中国文化,同样具有一定的借鉴及启示意义。

 

注释
 
1《〈吕祖灵应迹〉序》,夏东元编《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3页。
 
2《玉封通明教主权圣定一普济真君陈抱一祖师道术编序文》,《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7页。
 
3《致孔教会会长康长素先生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312页。
 
4《道器》,《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19-20页。
 
5《〈盛世危言〉自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11、12页。
 
6《答杨君弨伯、梁君敬若、何君阆樵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308-309页。
 
7《答潘兰史征君论读经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306-307页。
 
8《招商局公学开学训词》,《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323页。
 
9《训俗》,《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262、263页。
 
10同上,第262、263-264页。
 
11《训俗》,《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264-265页。
 
12《论三教要旨傍门惑世》,《郑观应集·救时揭要》(外八种)上,第48、49页。
 
13《论广东神会梨园风俗》,《郑观应集·救时揭要(外八种)》上,第34-35页。
 
14《僧道》,《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311页。
 
15同上,第312页。
 
16《僧道》,《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311-312页。
 
17同上,第312-313页。
 
18《论传教》,《郑观应集·救时揭要(外八种)》上,第124-125页。
 
19《传教》,《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189-190页。
 
20《重刊〈慧命经〉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39页。
 
21《玉封通明教主权圣定一普济真君陈抱一祖师道术编序文》,《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7-18页。
 
22《答曹一峰先生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53-54页。
 
23《致芜湖道袁爽秋观察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67页。
 
24《致上海崇道院张道友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205页。
 
25《僧道》,《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310-311页。
 
26《〈剑侠传〉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45页。
 
27《僧道》,《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309页。
 
28《致刘和毅真人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88页。
 
29《玉封通明教主权圣定一普济真君陈抱一祖师道术编序文》,《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7页。
 
30《〈通元真经〉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23页。
 
31《重镌〈心经〉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28页。
 
32《致杨了悟、何善园、陈灵甫、卢钧堂诸君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58-59页。
 
33《僧道》,《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310页。
 
34《训次儿润潮》,《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37-138页。
 
35《〈群真玄奥集〉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42、43页。
 
36《致伍君秩庸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00-101页。
 
37《合刊〈金笥宝箓〉、〈三一音符〉、〈天仙心传问答〉序》,《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86页。
 
38《与梁纶卿道友论顿、渐两法》,《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93-194页。
 
39《致张静生道友书》,《郑观应集·盛世危言后编》一,第129页。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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