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庄子是首位阐述残障思想的哲学家吗?
作者:约翰·阿尔特曼万百安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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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五月二十日甲寅
耶稣2020年7月10日
早在2500年前,庄子就反对正常是好差别是坏的观点。
在其哲学寓言之一中,道家哲学家庄子(公元前4世纪)描述了一个名叫支离疏的人。庄子写到,此人的“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在庄子时代,以及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可能都认为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实在太不幸了。
但是,庄子的著作常常挑战社会规范,他看待事物的角度有所不同。比如,他注意到支离疏因身有残疾不用担心被征兵,还可以免除劳役。相反,他能够心满意足地生活在当地社区,依靠给人缝衣浆洗足够度日或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庄子得出结论说,像支离疏那样的人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恰恰就是因为他与别人不一样。(请参阅: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庄子内篇“人间世”---译注)
即使今天,这种见解也令人印象深刻。庄子提出的观点是:支离疏的与众不同---我们今天可能将其归类为残疾人---不是不幸,这样做挑战了千百年来所有种类的文化中普遍拥有的假设。
我们很难明确指出残疾就是天生不幸的观念的源头是什么,但是在西方,案例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腊。将美和德与“正常”联系起来出现在柏拉图对苏格拉底与克里托(Crito)的对话的描述中。苏格拉底确认“好的生活、美的生活和公平正义的生活都是一样的,”而不值得过的生活“是身体器官损坏和残疾等生活条件很差。”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后来在《政治学》中明确指出“让我们制定一个法律来消灭畸形儿。”畸形儿本来就不应该养大,相反应该杀掉。后来,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哲学家发现亚里士多德的人性规范概念与主流的亚伯拉罕传统志趣相投:人的理想形式存在于上帝心中,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与这种形象不同或变异都应该被视为偏离常规的异常情况。圣经确认“凡有残疾的,都不可前来献他神的食物。因为凡有残疾的,无论是瞎眼的、瘸腿的、塌鼻子的、肢体有余的、折脚折手的、驼背的、矮矬的、眼睛有毛病的、长癣的、长疥的,或是损坏肾子的,都不可近前来”(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圣经》“利未记”第21章第18-20节,第186页。---译注),就不适合当牧师”,这决不是巧合。
在中国背景下,庄子提出了与儒家的“正常”概念格格不入的观点。儒家的观念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观点:由更高的权力或天来判定“人性”是什么,人性决定了所有的规范性事实,如人应该拥有多少肢体、身体美貌的标准、对食物、音乐和道德的口味。这个观点意味着,如果与众不同,那就是缺陷。
我们在他写的另一篇文章中看到庄子批评的对象,其中孔子遇见了一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叔山无趾,孔子先将此人打发走,然后转身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弟子们称赞叔山无趾,虽然被砍掉脚趾仍努力进学。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2500多年前,师徒交流的模式对当今被贴上“残疾人”标签的人来说肯定十分熟悉。(John Altmann’s 2016 essay“I Don’t Want to Be‘Inspiring.’庄子原文,请参阅: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庄子德充符第3节---译注)
但是,叔山无趾从宇宙的角度解释了形体残缺者和形体完美无缺者之间并无真正的差别。“苍天没有什么不覆盖,大地没有什么不托载”。叔山无趾认为,真正的残疾者是孔子,因为他没有能力看穿从前规范性差别的伎俩。残疾概念本身“具有社会偶然性,”是由社会的局限性定义的,并不是个人的真正价值决定的,这样的论点可以在若干当今哲学家的著作中找到,如雪莱·特雷曼(Shelley Tremain)、乔·斯特拉蒙多(Joe Stramondo)、梅琳达·哈尔(Melinda Hall)、和卡尔·蒙哥马利(Cal Montgomery)。
庄子明白美德体现在依据天性而生活。在庄子看来,只有当人们偏离天性时才会出现腐败损害的情况。如果天性决定了人有一只胳膊,肢体疏离或驼背,此人就能拥抱这些变化,并与其和谐相处。
正如庄子所说,“大德无形”。庄子是个想象力丰富,创造性强和思维灵活飘逸的作家,就在同一本著作中,后来讽刺性地修改孔子的观点使其成为庄子观点的代言人,这并不令人觉得吃惊。这位孔子说他准备拜兀者王骀为师,因为他“从万物相同的一面看,就看不见有什么丧失,所以,看自己断了一只脚就像掉了一块儿泥土一样,并不在意。”(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庄子德充符---译注)兀者王骀(和庄子)在当今认识论者之前很久就看到,相似性和合差异性取决于立场:“从万物相异的一面去看,肝和胆就如同楚国和越国相距那么远;但是从它们相同的一面去看,万物都是一样的。”(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德充符)简而言之,“残疾”是“恶”的常识性假设只是在我们将自己狭隘的和历史偶然性的价值观投射到整个宇宙画面上时才能说得通。
对这种批评的回应之一是残疾之所以是“恶”不仅仅因为它们破坏了宇宙客观的目的论结构,而且因为它们效率极差。与正常人相比,那些“形体残疾者”简单地丧失了正常功能,更不容易实现目标。这很容易导致我们得出结论,消灭畸形残疾者不仅对社会好而且对残疾人本身也好。
当今技术似乎已经让我们更容易做到这一切。随着遗传病筛查技术和切除疾病基因的Crispr基因编辑系统的编辑技术的到来,我们正在进入我们或许能够设计人体的时代,不久之后美国家庭的新常态或许是依靠设计师制造婴儿。我们或许在接近一个能够消灭所有疾病的世界,所有人无论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和谐相处的同质性世界。很多人可能认为这肯定是乌托邦,一种“美丽的新世界”。
这个论证的诱惑性显示出工具理性霸权的危险---人们会发现这种理性是实现特定目标的最有效方法。这是智慧的重要方面,但它也携带着诱惑,尤其是在将理性贬低为目标手段效率问题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在某些情况下,目标手段效率就会造成不适当的、和不人道的评判标准。
设想我们已经超越这个陷阱当然好,但我们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我们仍然陷于这个陷阱之中。争取残疾人权益的积极分子和作家阿里·尼尔曼(Ari Ne’eman)就认为,新冠病毒疫情3月份开始使得美国的医疗救助能力陷入瘫痪时,某些州推行的治疗分离指导原则实际上就是说,放弃救助残疾人更好些,因为要维持这些人的生存需要花费更多资源。尼尔曼写到,人人平等,每个生命都具有同样价值的基本原则将在追求效率的幌子下被彻底牺牲掉。
在这篇短文中,我们并没有抛弃庄子之外的所有哲学的意思。大哲学家孔子的言论表现出他对盲人乐师的敬意和志趣相投(“师冕见,及阶,字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42节)。后来的儒家传统也包括振奋人心的谆谆告诫,比如“天底下无论是衰老龙锺或有残疾的人、孤苦无依之人或鳏夫寡妇,都是我困苦而无处诉说的兄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北宋张载“西铭”,最初源自“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孟子·梁惠王下》---译注)
阅读过《新约全书》的人将发现这正是耶稣基督教导的核心价值观。事实上,亚伯拉罕传统中的很多人物和机构在关怀照顾残疾人方面一直都冲在最前面,他们恰恰求助于柏拉图式观点,即人类的最终价值在于其无形的灵魂而不在于偶然的、物质的具身化特征。
但是,在疾病泛滥猖獗、贫富差距严重的当今时代,鉴于我们将平等对待他人、热心关爱他人延伸到家庭之外的根本义务,我们认为庄子应该成为重要的、眼光深邃的精神导师,或许你可以称其为前来挑战我们有关幸福和健康的传统观念道家牛虻。在美国残障法案通过三十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的时候,这位中国古代道家思想家提醒我们认识到定义和确定残疾的是社会物质条件。我们有能力改变这些物质条件,我们也有能力改变残疾人的定义本身。
作者简介:
约翰·阿尔特曼(John Altmann),《流行文化与哲学》丛书的撰稿人,经常撰写面向大众的哲学文章。
万百安(Bryan W.Van Norden),美国泛瑟学院(Vassar College)哲学教授,著有《回归哲学:一个多元文化哲学宣言》。
译自:Was This Ancient Taoist the First Philosopher of Disability?By John Altmann and Bryan W.Van Norden
https://www.nytimes.com/2020/07/08/opinion/disability-philosophy-zhuangzi.html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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