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百忍】新时代的书院及文化传统的生活化 ——以和风书院为例

栏目:民间儒行
发布时间:2020-06-22 01:45:09
标签:书法、生活、经典、自然

新时代的书院及文化传统的生活化

——以和风书院为例

作者:施百忍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第四届君子文化论坛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五月初一日乙未

          耶稣2020 年6月21日

 

内容提要:本文以和风书院为例,以笔者近二十年的实践为基础,讨论文化传统的当下转化。事实上,书院的必要,是对传统文脉的延续。由于书院并非现代大学的象牙塔,而是立足民间的百姓生活,所以又可以丰富社群生活的心灵世界,引导人们在物质生活以外去追求一种精神生活。只有百姓的人格、胸襟、美感、境界等等的提升,经济的发展才显出意义,中国的崛起才具有深厚的文化认同。

 

关键词:书法 经典 生活 自然

 


笔者立足民间,在欣赏闽南沿海民营企业“爱拼才会赢”的同时,也对其中掺杂的“市井气”、“酒肉气”感到忧虑。笔者坚信,即使从商,也不应缺乏“清气”、“文气”[1]。步入新时代,国人的“践形”正呈现出“浩然之气”的正大气象。从某种程度看,经济的再发展,若缺乏古典精神的内核,社会的文明程度将因精神生态的失衡而大打折扣。简言之,社会转型期需要注入传统文化的编码。于是,我的思考从民间出发。自2000年创建和风学堂,2014年定名和风书院。

 

一、和风书院的由来

 

书院产生于唐代,至南宋后期,最为兴盛。书院的建设,大都选在环境幽美,远离喧嚣的山林之地,可谓人与自然的和谐。书院,“书”是特色,“院”是规模。相较于书斋而言,二者虽然都是读书的场所,但书院已经从个人性走向公共性。书院作为一个文化公共空间,至少具备了两个条件:一、延续文化的主脉;二、营造积极的空间。纵观中国书院史,书院主要是儒者之区,但也不避佛道。其功能主要为藏书、讲学、刻书,也包括学术交流、游宴会友等等。书院以其修齐治平的儒家精神施教,承载了读书人的人文情怀。

 

据《泉州市志》载,“唐景福二年(893年),泉州最早的书院——杨林书院建立。”“南宋绍兴间,著名理学家朱熹任同安主簿兼领学事,常来泉州各地讲学。在其影响下,兴建书院8所,私塾也有较大发展。”“明清两代,泉州府文教兴盛,设有书院50所,社学、私塾、蒙馆遍及城乡。”“清末,废科举兴新学,泉州又兴办中学堂4所、小学堂110所、职业学校1所,新思想、新文化迅速传播。”(见《泉州市志》)近世以来,泉州文教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当我们重检《晋江县志》(道光版)时,诸如温陵(泉山)书院、山丛竹书院、石井书院、欧阳书院、清源书院、梅石书院等等,心中油然而生敬意。

 

一般而言,朱熹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被视为中国书院精神的象征,朱熹“针对当时务记览取利禄的学风,回归传统,将‘学’定义于五教五伦,并提出为学的目标和程序。[2]”其实,朱熹所录《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前面的学、问、思、辨属于“知”,对于“行”,朱熹则进一步细化为修身、处事、接物,这是体现了“知行合一”的教学精神。兹录《揭示》中关于修身、处事、接物的要理如下:

 

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纵观朱熹对“行”的描述,不可谓不“笃”,这使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孔子的回声。

 

可以说,和风学堂的创建,是看清经济发展的同时,底层生活崇尚物质和消费而缺乏人文生活,当思想不在场与心性遮蔽时人生之路十八弯。和风学堂创办之初,我即提出“散步书法空间,演绎人文关怀”的教学理念。长期以来,在从事书法教学的同时,坚持每周五晚上《论语》的公益讲学。2014年8月17日,和风学堂百人进北大百年讲堂,王岳川教授为大家做了题为《中国文化与书法境界》的专题讲座[3],并题名“和风书院”。2016年10月,几经努力,和风书院终于拥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她落址在了石狮,同时致力于她的公共性。

 

二、和风书院的公共教育

 

大家知道,“大学之道”的根基在个体的文化修为。修身,使庶人与天子具有同等的“天下观”。传统的“天下观”,在现代既是国家的文化身份认同,也是中国文化的世界化。同时,她在百姓的日常里,则表现为生活化。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未来的发展,与百姓生活里“天下观”的深浅程度密切相关,这关涉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性的和谐发展。而她在民间的实践,则显得平常、朴素。进一步说,古典世界的“天下观”,书院可以在体制教育以外有一定的补充。这是从生命层面上引导人去追求一种人格、胸襟、美感、境界上的升华,以化解物质主义的精神盲视,同时在士气文心中延续古典的文脉。有鉴于此,和风书院在“书法·经典·生活·自然”四个向度中实践其理念。

 

1、书法:静心临池,人格照亮书法[4]

 

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之象,然大象无形,书法背后的文化精神常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即便如此,从言、意、行的文本细读到象的建立,却是体认文化的一条大道。例如,在《世说新语》的语境中探寻王羲之的生活当下,从时人的赏誉及其仁力担当,可感王羲之心中的“中心”。在他以“清贵”的人品审视方内,游于方外时,因“时中”以见率性之心。进一步,则在寄情山水的吐纳中,由自然而书法,并在其书法中蕴含了以和达中,中和中庸的精神世界及文化意蕴。唐·孙过庭认为,“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骨气与遒润,可视为书法美学的旨归。他与南朝齐·谢赫“六法”中的第一条“气韵生动”,第二条“骨法用笔”的绘画原则有异曲同工之妙。综合孙过庭与谢赫之说,风骨与气韵可谓传统笔墨的精神。清·刘熙载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事实上,我们在临池的生活中,于古人的用笔与结字,章法与布白等各种书法语言中,可以领悟其刚柔兼施,虚实相衬的辩证统一,并在作品的层次和意境中涵泳立象以尽意的人文精神。

 

2、经典:诠释《四书》,尽心立命

 

如何通过活的情感来启示,激发人内在的美好品质,让人自然优雅起来,而使其行为自然符合道德准则,这是中国古典教育的最终目的,也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中国书法艺术,强调“五合”,力避“五乖”。从笔法、字法、章法、墨法等外面的因素,诱导书者在神怡务闲中达到神融笔畅,这是一种悦乐的心理。我们如果能够常常生活在这样的心理里,则书法艺术就成为一个很大的力量,而传统的思想理念,在我们的生活当下就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载体。这是深密的生命,真实的情感。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8·8)可以说,书法的土壤是文化,文化的重点在心性。心性的培养,使我们得以重新反思经济发展之后的文化传承以及超越世俗的生命意义。因此,在临池的同时走进经典,顺理成章。

 

在以儒家为主体的文化传统中,“悦乐君子”可谓《论语》的宗旨,也是生命的气象、美的境界、生命的真[5]。悦乐君子的精神感召,同时也延伸到了《大学》、《孟子》、《中庸》里面。

 

《大学》“三纲”、“七证”、“八目”的关系,为我们揭示了原始儒家的宗旨、心法和内容,这是在内外兼修中体认“悦乐君子”的一体之仁。《孟子》七篇十四卷,洋溢着力与美。从中,我们不难发现七个方面的内容:一、笃志近思的仁心;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三、治国当家的原则;四、仁者无敌的王道;五、各行其是的人生;六、征利吾国的危机;七、为往圣继绝学的担当。我们再从《中庸》里面,也可以感到《孟子》深受子思一脉的影响。例如,《中庸》言天下之达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孟子则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6·4)其中,昆弟即兄弟,是长幼有序的开始。这样,《中庸》与孟子在人与他人的关系的认识上,并无二致,我们将之对照排列如下:

 

人与他人

 

《中庸》

 

君臣

 

父子

 

夫妇

 

昆弟

 

朋友

孟子

 

父子

 

君臣

 

夫妇

 

长幼

 

朋友

 

二者的同中之异在《中庸》把“君臣”放在第一位,而《孟子》则把“父子”放在第一位。这或许是《中庸》侧重于“自上临下”,而孟子则努力于个体的“推恩”。(《孟子·梁惠王上》1·7)孟子的推恩,与孔子“施于有政,是亦为政”的观念相似。(《论语·为政》2·21)其外,孟子也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14·14)这是以个人的身份做公共的事情,即以个人担当起了天下。然而,孟子之所以能够超越富国、争强、攻伐、霸道的时代之风,与其上溯唐尧虞舜及夏商周三代的德治是分不开的。孟子对唐尧虞舜及夏商周三代的推崇,体现了儒者之“诚”。唐尧虞舜及夏商周三代的德风,为儒家追求的“圣”,孟子在发展了孔子的“守义”为“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后,(《孟子·公孙丑上》3·2)接上了唐尧虞舜及夏商周三代的传统。(《孟子·尽心下》14·38)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4·13)又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3·2)可以说,对孔子的继承,后人罕出其右者。可是,用时人的眼光来看,则“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殊不知孟子的这份执着是一种道德信仰,可谓至诚。

 

《中庸》言: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这讲的是从“诚”到“明”的天之道。孟子印证于此,而有从“明”到“诚”的人之道。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13·1)仅此一言,则见其心浩然。此时,孟子超乎个体、环境及时代的限制,以“不动心”而直达“超凡入圣”的精神体认。

 

可见,对“四书”的现代阐释,是我们必须坚定的文化立场。其外,“悦乐君子”既有孔子气象瑰伟的人生,又有孔子清明的情蕴,它们共同构成了儒家“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化性格。我们在中国书法的“象”中,可以领悟这种文化性格所造的妙境,这是在立象以尽意时对“悦乐君子”的印证。

 

3、生活:燕闲仪式,诗意栖居

 

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使平静的学习多了些许躁动与喧嚣。孔子当年怒斥乡愿为德之贼,可见其危害。孟子与告子辩论人性,那是他看到告子的入思过于现实将反过来戕害人性。在对“善”的讨论中,孟子列举了子路、禹及大舜在生活当下因善而喜、而拜、而行的理路递进,(《孟子·公孙丑上》3·8)这是原始儒家的高阔和广大。尽管现实中人们对于“善”很难像对于“美”那样具有直接感受力。例如,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9·18)又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论语·卫灵公》15·35)这是由于善德乃属于心性层面的生命本体,而美色通过感官就可以获得。可见,即使只做到子路的“喜”也不容易。虽如此,孔子的“三畏”却启示我们于平实的生命里追求崇高的可能[6],这是禹的“拜”。如此,才有可能接近大舜的“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以及“乐取于人”。(《孟子·公孙丑上》3·8)所谓“善与人同”者,乃同于“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孙丑上》3·6)扩充此心,足以保四海。不扩充此心,不足以事父母。

 

于是,我们相约在周末带着孩子们一起行走,这是继周五晚上《论语》公益课堂之外的另一次亲子陪伴。此刻,乡间、田园成了大家“慢生活”的美好记忆。最长的一次步行,乃从石狮走到泉州,约20公里。至于节假日的旅行,更多是放眼量,开眼界。此外,和风书院举办的“年展”,追求纯真的纯化,或纯化的纯真。例如2017年10月举办的“得意在山水间——寿觉生山水画展”[7],乃为石狮文化增高阔。值得一提的是,随着书院中孩子们的成长,书院也在合适的时候为孩子们举办成年礼,使孩子们在“三加弥尊”的现代仪式中感人性之觉醒。不再停留于工具化、奴役化的“器”,而是具有独立生命、精神追求、美感体认的人[8]

 

如上所述,在十八年的努力中,我们以书法养书院,并以“天下观”的胸怀眼光注入百姓生活,使石狮这座闽南小城散发着温润与宁静。

 

4、自然:刚健清新,生意自然

 

和风书院立足于民间,但当她具备了文化的眼光时,她的胸襟是洒落的。如此,在片面追求物质而可能导致的“心狂”与“行妨”之外,我们在现代的困境中主动追寻一种符合自我当下的心灵生活,而非声色犬马。生命的原创性,简单有味,无需多彩。在由向外转入向内的去蔽中,生命感使人的存在有了深远的意义,这是在持守内心静定中恢复的自然。于是,当剥落了层层浮华而留下了真实时,老子的“小国寡民”为现代社群的建设提供了一张蓝图[9]。“小国寡民”是老子理想的国民形态,它是一个极为朴素、安详的社会,它折射出农耕文明的农村生活。也可以说,老子的“小国寡民”是精致的朴素、专注的幸福。从相由心生而言,“小国寡民”可谓老子“返自然”的一种精神呈现。众所周知,孔子也向往简单平常的生活,即“曾点之志”、“浴沂舞雩”,(《论语·先进》11·25)但这种幽然而远的生活日常,若非以子路的有勇知方,冉有的足民,公西华的礼乐为基础,却也不易实现。可见,老子的前瞻之思与孔子的当下之行密切关联。在体认生命,归根复命之际,“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十七章)

 

可以说,在新时代的美好中,在“书法·经典·生活·自然”等四个向度的层层实践中,和风书院正逐渐走向文化的自觉自信。我坚信,只有社会的整体成员拥有文化的视角并于生活当下实践文化传统的价值理念,才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三、和风书院的院徽

 

和风书院院徽是两个同心圆结构,内圆采用汉瓦当的轮廓线,外圆则为几何圆形,寓意由内而外,会古通今。两圆之间中英文“和风书院”,2000表示和风书院创建时间。“内圆”是核心,布白上虚实相生,旷达缜密。中央的“S”线,劲健流动,雄浑自然。其意有三:一、君子之道,任重道远;二、高山流水,鸢飞鱼跃;三、正心诚意,一以贯之。这体现了和风书院秉持了以“人”为核心的文化传统。其外,中央的“S”线保留了中国书法的笔墨,色调延续“篆刻红”。简言之,通过图像的结构、线条的比兴、色调的铺叙,体现了和风书院将书法作为修身的载体以及依仁游艺的心性美感。进一步说,和风书院院徽的创意及设计,蕴含了“慎独、明善、中和、位育”的院训。如图所示:

 

 

 

设计师尹培如在《和风·匠心·理想》一文中提到:“小小屋宇,天地间如芥子。小中见大,芥子可纳须弥。[10]”这是从有涯到无涯,从有限进到无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非闲闲,视而不见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非力行,视岂能见?闲闲不力行,是空知见而不济事。信无不立,自信有力。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15·29)在见南山、看云起时,去情识之系,得情怀之畅。在这回旋的节奏里,我们追溯书院的时代清音,遥望“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朝着一个目标继续前行。

 

2018年4月23日于和风堂

 

注释:
 
[1]施百忍《现代儒商的精神》。
 
[2]五教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学之之序则为“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参见邓洪波著《中国书院史》第162~163页,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6月。
 
[3]北大文化书法网2014年8月18日新闻资讯:《北大书法所举行“百人进百年讲堂”文化书法活动》。
 
[4]施百忍《人格照亮书法》。
 
[5]施百忍《“悦乐君子”新解》。
 
[6]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7]见《烟云供养,纯真纯化——寿觉生山水画展座谈会》。
 
[8]见“一苇成年笄礼”、“生活中的仪式感”(《君子不器——一群人的成长》视频)以及“静莹依仁成年笄礼”。
 
[9]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老子》八十章)
 
[10]尹培如《和风·匠心·理想》。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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