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九七】14岁到23岁,我的儒家经历

栏目:青春儒学
发布时间:2019-03-10 18:40:23
标签:儒家经历、儒者、朱翔非

14岁到23岁,我的儒家经历

作者:田九七

来源:“儒见”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二月初四日丙午

          耶稣2019年3月10日

 

 

 

2017年8月7日,田九七主持孔阳国学工作室第一届志愿者大会联欢晚会。

 

14岁,我考入北京四中,认识了朱翔非先生。别人告诉我,先生是一位儒者。

 

今年,我23岁,是我和朱翔非先生学习儒学的第十个年头。

 

回顾过去的这一段历程,有的时候,有些好笑。有的时候,有些苦涩。更多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温暖。

 

偶然结识

 

我初三的时候参观北京四中,就见过国学社的广告,心向往之。当时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关注,还几乎刚刚开始,自己感兴趣,但没有老师也没有朋友。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长,唯一的特长就是擅长应付考试。这在今天的中国,可以使得一个人一段时间比较顺利,但并不值得高兴。不过,自己因此得以进入四中,认识了先生,还有王兆珅等人(关于王兆珅,详情请见《为匹夫匹妇复仇也》)。现在回想,我觉得非常偶然,也非常幸运。

 

到了开学的时候,有一个叫王舒墨的学长来我的宿舍串门,顺便宣传了很多国学的内容。

 

王舒墨学友,是我至今都非常敬佩的一个人。当时,我听他讲的,是先生一篇叫《形中论》的文章的内容,主要讲什么是「形而上」,讲人可以达到永恒、无限、绝对、超越的精神境界。

 

那时候我14岁,还什么都不懂,但我真实的感觉,就是听得心里非常高兴,无以复加的好,感觉这正是自己要学习的内容。后来,在当时的男生宿舍门口(北京四中初中部西门),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王舒墨学友,就这样加入了国学社。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我去老校长室门前,参加国学社的读经。偶有中断,但高中三年几乎都是这样。高考前那一周,我每天早上读一遍《大学》,这点记得最清楚。

 

 

 

2010年,初入国学社晨读情景,笔者为背对镜头穿蓝色衣服者。(笔者自摄)

 

儒家和道家

 

初识国学的时候,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道家。我读《庄子》,知道道家有超凡脱俗的工夫,可以达到永恒的境界,可对于儒家则不甚了了。后来听了先生的课,才知道孔子也有达到超越、永恒的工夫,这令自己感觉闻所未闻,十分兴奋。

 

每周先生在四中讲课,都会讲到儒家有形而上、道的高度,而且不仅讲有道这么回事,还有具体的修持工夫怎么做。有做工夫的学长请教修持遇到的问题,先生会指点、调整。这绝非没有工夫境界,照本宣科者所能讲的。当时,我感觉先生应该是一个有道之人,因此深为敬畏。

 

但是,当时在儒家、道家之间,我还是感觉难以取舍。

 

自己上初中就有一个同学,笃信道教,后来好像成为了真正的道士。这给我启发很大。自己虽然还没下定决心,但感觉,人生在世,要明白最高的真理是怎么回事,这不失为一条好路。

 

后来,我读《庄子‧大宗师》篇,说「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程玄英在作的疏里,讥讽他们是「矫情伪行、亢志立命」「徒悦乐众人之耳目,焉能自适其性情」。自己感觉非常震惊,因为这几个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志士,曾经有壮烈的行为,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可话又说回来,要有超凡脱俗的境界,难道不就应该对现实层面的节义加以超越吗?我心里十分困惑。

 

2012年初的时候,一次,我在四中的孔阳国学工作室,听先生讲了《孟子》,这次,给我带来的改变非常大。《孟子》书里写着:「志士不忘在沟壑,勇者不忘丧其元。」「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其实,之前自己没怎么看过《孟子》,但我听了这些,真好像点燃了心中的一团火,有一种大江大河奔涌直下的畅快,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当时想,看来自己最想要的就是儒家,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这么定了吧!

 

记得我第一次完整地读一遍《孟子》,是在一个晚上,从第一句话「王何必曰利」,就读得心潮澎湃,直到最后,每句话我都觉得写得好,一晚上从头看到尾,天就亮了。这是后来的事。

 

 

 

高中时期的田九七。(摄影/王雨田)

 

遗憾

 

高中一同诵经的人,很多后来都没有在儒门。

 

对这件事情,我觉得非常理解,但仍感觉有些难过。主要是因为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些当年共读古人书的朋友。

 

曾经有一位学友批评我,说我使人「难与并为仁矣」,我当时有些接受不了,现在我觉得他说的对。因为有的人对我好,我却常常讥刻他们,嘲弄他们。这一点来看,我是很可恶的。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仁。」儒者把别人的立与达作为最大的快乐,耻独为君子。然而近十年来,我不曾立一人,也不曾达一人。我曾见人之不立不达,而沾沾自喜,但也不真的快乐。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

 

但是儒学也使我改变了。现在的我,不会再那样了。

 

2011年10月,我当上了北京四中国学社的社长。当时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记得。

 

当时我曾送过很多人《四书章句集注》,还在第一页盖上「我朱孔阳」社印,希望一起读经。但是,后来并没有什么人来。再后来,有人在学校楼道地上捡到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给我送来,问是不是我的。我一看,上面盖着「我朱孔阳」的印,不知这本书是当时送给谁的。那本书我至今带在身上。我和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患难之交。

 

我也不懂如何对别人好,就想着该热情些,也不知怎么热情,或许就是应该多打招呼。但有时候见面打招呼,人家也不答礼,大概是没看见。

 

最痛苦的,是周二,因为是国学社活动日,特别怕先生来了,而没有学生来。我常看到有曾经来过的人,风风光光、高高兴兴去参加别的活动,或者上课外班。我觉得他们都有他们的道理,但自己心里却还是苦涩。当时,我对自己说:「此刻,我好像胸腔里灌满了冰水一样。」

 

但先生给我很多温暖,没有因为招不上来人指责过我。我心里仍觉得愧对先生。

 

临毕业,同班畅谈回忆,我说在四中,我最忘不了的,就是做社长一年的事,这是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希望终有一日,儒家发扬光大。

 

 

 

2012年暑假,田九七在北京四中老校长室门前拍摄国学社宣传视频。(摄影/王兆珅)

 

高三的转变

 

高三的经历,对我意义重大。

 

当时心里不安,不仅是担心失败,更是因为对现实的逃避。身体的疲惫可以一时休息而解,但内心失去动力,不愿面对我该做的,不敢面对我该做的,无法通过一时逃避以恢复。当时我逃之于读小说,逃之于看电影,逃之于看色情片,想在其中使心灵得以休息,恢复重新面对真实的勇力,但越逃避,越无力。

 

2013年的2、3月间,正是寒假快过完的时候,母亲看我状态不好,问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学儒学了,我一想还真是。回到学校后,恢复每天读经,状态渐渐变了,心里越来越有力起来。一天晚上,在男生宿舍值班,我心里忽然变了,当时热泪盈眶。我在人人网日记里写道:

 

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对过去一两个月来乃至一两年来的行为忏悔。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经常感到一种从内而外的无力感,虚弱,脆弱,感觉生命如同一个虚空的壳,过去充塞其中的灵魂,浩然之气,真气,……都不复存在了。而我的生活也一塌糊涂。

 

知止而后有定。朱子曰:止,当止之所。

 

生命是有它应当停下的一条界限的,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这段时间读了太多生命之外的文学之类,这些东西可以作零食,但一旦吃多了,就会成为毒药,原因在于他们是没有热度的,他们纵然可以激发人思想的火花,视觉的享受,但是不能燃起人胸腔内的火焰,从丹田向上生发的暖流,那些可以让我们感觉到腔子里如有一炉炭火,温暖充实的东西。这些东西没有了,人就如同冰冷的行尸走肉,没有希望,没有感情,如同荒漠。

 

有些人可能认为这如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一样酷,使人感到一种轻蔑的快感,一种寒冷的骄傲,但是生命需要的是光明,一个绝对的命令:「要有光!」这光的热度泯化一切差别,如同家一样,宽恕我们,给我们力量。

 

现在回头的浪子,迷途的羔羊就站在家门前,门刚刚打开,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觉得仿佛一场恶寒发作,大汗淋漓。

 

……这一番折腾后,只觉得信道益笃,今是昨非。

 

这是我第一次信仰的自白,至今不悔的一篇文字。在我「从来没感到这么痛苦」的时候,是儒家思想带给人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温暖,真正拯救了我。

 

在这之前,很多人和我说,文化呀、精神追求呀、其实都是现实基础上的精神享受,现实出现问题的时候,这些都派不上用场。但是儒学不是,儒学是比现实更深刻的信仰,是可以作用于现实的。可以使人在现实的挫败和痛苦中,感受到强大的精神力量,重新站起来。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儒学是一个真正的东西。

 

毕业典礼那天,段昊坤学友来找我,以先生「早知人生如梦,不如大打出手」十二字赠我,对我帮助甚大。

 

 

 

2013年4月9日,高三的田九七参加国学社活动。

 

 

 

2013年6月6日,高考头一天下午,王舒墨学长发来的慰问短信。

 

初入北大,备受打击

 

初入北大,发现此前自以为所学,所知,所可以自慢的,尽是假的。在四中时的一种虚骄,被狠狠敲打,头晕目眩,气焰全馁。

 

在四中的时候,我很多时候觉得一些什么大学的人,似乎也没有很了不起。但是现在想来,是非常可笑的。在我们的中学教育中,有些时候会给予学生很高的评价来表示鼓励,虽然只是鼓励,但是很多时候,我这样的人会把这些评价很当真,觉得自己读过几本课外书就挺不错了,其实这还远远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学问或才华。可能在中学的小圈子里,这样固然不错,但学生也应该对自己真实的程度有所了解。不恰如其分的过高评价,可能会影响一个学生的心态,让人容易以少为足,自以为是。

 

印象非常深的一个场景,就是刚上北大的时候,一天下课,正是秋日傍晚天气,一出门,只见夕阳下全是人,熙熙攘攘,得有几千人这时候下课,谁也不认识谁。我感觉到一丝悲伤。四中真是一个小地方,来到北大,我感觉到了更真实的世界,但是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2013年12月19日,田九七在北大一教101上宗教学导论。是日第一次论文出成绩,得了55分,由于主题、内容、格式都不合要求,没有及格。(摄影/何仁亿)

 

一次,我对先生说,「感觉自己学不好大学的课程,亦不知学这些的意义何在。」还可怜兮兮地哭了。先生说:「你以前过得太顺了,太顺了人就会脆弱。勿以在一个被核辐射污染的国里做王而得意。应试教育对你的伤害,远比你想象的要深。」至今,我不敢忘记。

 

先生曾说:「人人平等,说的是他们占据着相同的时间和空间;人是高贵的,他们通过动物的状态,达到人的高度。这一点,人和人不一样。」

 

教育,是要人通过动物的状态,达到人的高度,故曰成人。但是这种层面的教育,在我所受的中小学教育中可以说奇缺。我印象中,在学校学习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按理说考试只是对学习本身的客观反映,目的是让人学得更好。但是所学的东西本身,觉得有用的人都很少,更没有什么让人感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东西,所以考试本身渐渐成了唯一的目的。这时候,所谓教育其实就变成了一种赤裸裸的智力的竞争,来争夺更好的资源。我们好像斗兽场里的动物一样,相互撕咬,然后被奖赏,在拥挤的房间里渐渐长大。

 

我想像人一样高尚地活,高尚地死。除了先生,很少有人教给我。

 

可能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可能只有在我这种人眼里学校的本质才这么残酷。但这对我来说是真实的。

 

而且,我觉得,就算这是真实的,这也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我只是觉得,我遇到的老师,都那么善良、辛苦,我遇到的同学,都那么勤奋、有朝气,我们的真诚,配得上更好的东西,不应该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痛苦。

 

那时候学的东西,很多东西是公认的、错误的东西。当时我就知道是如此,但是为了高考,就算是假的,我也逼着自己背下来,告诉自己,自己心里还有一块最真的地方。我还用《1984》里的话,告诉自己这叫「双重思想」,一套是应付考试的,一套是为了我自己的。

 

但当我误以为自己竟然还是这套规则的受益者时,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2014年4月18日,旧历三月十九日,田九七与众学友拜谒明思陵。

 

北大的上课

 

我自己上课的感觉是,经常疲于奔命,也只能勉强应付考试和作业,难有精力用心读书,以对一门课程背后的学术体系有深入的理解。如果真的要把所有考试和作业都应付好,也不是不可能,但就算如此,也只是浅尝辄止。而且因为过于繁忙和疲惫,往往一课修了,便从此对此种学问失去兴趣,终身不欲再一见。

 

还有很多课必须去上,却没有任何收获,考试之后就都忘了,白白浪费青春。青春流淌在空气污浊人满为患的教室里。

 

在北大,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自己是非常混乱的,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现实,不知道自己的道路究竟在哪个方向。身边的人都能指导自己两句,自己却不知道路在哪儿。

 

 

 

田九七在北大图书馆。

 

北大的专业

 

要想有些学问,只能靠自己读书和靠老师指导。彼时靠自己用功,稍读了几本书。但归根结底,自己觉得,学者们做的学问,不是自己最感兴趣的。

 

我感觉要成为一个学者,是站在古书的对面去研究古书,站在古人的对面去研究古人。学者视古书,不是生死以之的道路,学者视古人,也不是要前赴后继、舍生忘死追随的先烈。我虽然读的古书没有几本,认识的古人也没几个,但是我对古书和古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

 

我记得马一浮先生去世50周年的忌日那天,我独自一个人,坐火车到了杭州,到马一浮先生的墓前,磕了三个头,又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又磕了七个头,一共磕了十个头。下了山,骑车到西湖畔不远的麦当劳里,再读马先生的书,读了几行字,我就恸哭起来。

 

 

 

2017年6月2日的马一浮先生墓。(笔者自摄)

 

 

 

2017年6月2日,拜谒马一浮先生墓后自摄。

 

 

 

2017年6月2日,《儒见》推图。(笔者制作)

 

记得2016年的一个冬日,我走在未名湖边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学者会为了自己所学去死吗?」这个问题在心里一提出来,我心里也咯噔一下子,觉得有些不妥。任何人不应该被要求向别人对自己的生死作出承诺,也不应该要求别人对这种事情作出承诺,这种问题是非常不妥和无礼的。

 

但是我同时也感到,学者终究是一种职业,而生死问题,远比一个人从事何种职业要更加深刻。历史上,固然有很多人为了自己所学去死,或者遵循自己所学去走过这一生。这不是任何一所学校要求的,或是任何一种职业操守规定的,而是他们作为一个人,自由选择的结果。

 

我是一个希望用所学去面对生、死的人,一颈热血,只愿洒得其所也。这个愿望要如何实现,不是学校该回答的问题,这一点自古皆然。在古代,是儒、释、道三教去回答这个问题。要解决,不是去做太学生,而是做孔门弟子。

 

但学校,给我提供了读书的地方,让我得以和古人们一起去思考自己的道在哪里。对此我充满感激。

 

有了这个认识,我对自己的专业学习重新充满了动力。因为我可能不喜欢写论文,但学以为己,不全是为了论文,在这个过程中,我收获了自己热爱的东西。

 

我当时曾和低年级的学友们说:「学校是提供一个读书的地方,在这里读完你想读的书。」今天我仍这样认为。

 

 

 

2017年7月,北京大学毕业留影。

 

谈恋爱

 

大学的恋爱,浑浑噩噩,卒因我之不仁、无礼而告终。最初,以我之恶劣,固不配恋爱。之后,又不能反躬自省,卒至天理荡灭,经常违背了自卑而尊人,有礼以下人的儒家之教,更谈不上对人好,给对方带来了痛苦和伤害。

 

南容三复白圭,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我出言之玷,何其多也。给人带来了那么多伤害!即便没有任何人和我计较,曾经的过错,也会伴随我的一生。

 

我记得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做了一件坏事,我太讨厌一个人了,就伪造了一张他写的纸条,陷害他违反学校规定,但当时就败露了,尽管没有任何人因此受惩罚,对方也没有计较,但我有好几天,一躺到床上,就想起这件事情,难受得睡不着,我祈祷第二天醒来,能时光倒流回到那天,然后我一定不那样做了,可是我不能,我得把这件事情带到坟墓里。我感觉我自己的灵魂好像脏了,永远也洗不掉。我觉得可能随着时间流逝,我和所有人都会忘了这件事情,那时候我就干净了,但是我发现不可能。难道人固然就得伴随着悔恨度过一生吗?这个疑惑伴随了我十几年。直到我认识了儒学。

 

孟子曰:「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恶人原来意思是长得不好看的人,但据我所学,这里或许孟子并不想讨论祭司好不好看,而是想说,不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残缺也好,他曾经犯过错误也罢,如果他愿意改变自己,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脱胎换骨,成为最高尚的人,去做最神圣的事。

 

我感到,一个人犯下的错,永远不可能在时空中消灭,但人可以超越他过去的自己。现实的道歉、赔偿、惩罚、原谅,常常无法真正使人走出内心的悔恨,想起之前的事情,难免心中难以平静。但儒家所谈的仁爱的工夫,可以让人找到生命的另外一个支点。尽管我之前有种种我自己感觉不堪回首的事,但是我现在内心充满了温暖和仁爱,我就为了这一份温暖,坦坦荡荡地继续前行下去,从现在开始,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那个有种种得失功过的自己,而就是为了此刻我内心感受到的这种无边无际的温暖,即便这一切丝毫无法改变我的过去乃至一切,但这本身就让我感到快乐和充实。

 

 

 

2016年7月,北京四中国学讲堂,朱翔非先生与田九七、王兆珅学友主持《中华人文精神简史》学习班。

 

我在工作室做的事情

 

我從2013年起,就为儒学做一些事情。从每年夏天的《中华人文精神简史》班,到在四中讲国学社、选修课,之后创办《儒见》。2016年7月,开始带《论语》班。2016年10月,开始在北大传播儒学。12月,编完《国学十年》的两本书。毕业后,干了半年执行长,经历了敦和种子基金申请的两次评审,「忠义江南」「阳明归来」两次游学,参加了「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儒学」宣讲大会。2018年9月25日,来了日本。

 

 

 

2017年11月2日,北京四中报告厅,田九七主持“国学十年——北京四中国学教育研讨会”。(摄影/刘思蕾)

 

自己大学毕业,没有选择保研,而是留在工作室全职服务了一年时间。这是我主动的选择,不过这件事情并不说明我多么高尚,只是因为当时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因为工作室要用人,但是基本上能做事的人都在国外留学,这时候必须有人顶上。而且换句话说,这其实是儒者的分内之事,在这种情况下,这样选择再自然不过了。

 

 

 

2018年1月10日,杭州马一浮先生纪念馆,田九七与王兆珅考察游学路线。(摄影/张文虚)

 

 

 

2018年3月30日,绍兴阳明洞,田九七随朱翔非先生及「阳明归来」修习营学友考察王阳明青年时期静修故地。

 

但在这一年,我有些想法,现在虽然不会再有,乃至觉得有些可笑,但当时却很真实。一方面,我觉得自己临危受命,十分值得人们佩服,另一方面,我又对那些出国的儒家人士有怨气,为什么把这些大家在一块儿都未必做得好的事情,交给我这么一个啥都不会的人呢。

 

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会把这当成我的分内之事去认真完成。我觉得那个时候,我还算不上一个儒者。

 

先生曾说:「我们必须认认真真传播儒学,这不是随便说说,传播儒学的精力、速度,必须是实打实的、并肩作战的状态。我们每一天都好像召唤一样,必须重新规划,认真做下去。」

 

先生还说:「不懂形而上,最终还是瞎扯啊!切记!切记!」

 

这些话在我心里,分量很重。

 

 

 

2018年5月1日,北京四中多功能厅,朱翔非先生与田九七、张珂(左一)、张文虚(右一)等人向浙江敦和慈善基金会报告组织发展情况。

 

做事的痛苦

 

2018年3月8日,张珂学友刚回国的时候,在先生家。那天我又哭了。我和先生说:「现在儒家需要做很多事情,可是我弄不好這些事,感觉自己的程度都很不够,我想今年下半年去日本留学,但为的是更好报效儒学。希望先生各位学友不要觉得九七这样做是对儒家不忠。九七从来没有过对儒家不忠的想法。」

 

我记得先生说:「过去这半年,我都没有批评过你。但是交给你的很多事情,总是拖很长时间,有很多事情让你做,就没有回音了,做好没做好我也不知道,有事情也不说,除非我找你,没有来找我汇报过。如果你能够循礼使自己立起来的话,再回过头来看今天这个情景,可能很多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循礼是先生常讲的修持工夫。自己现在对此的体会是,礼不仅仅是一些具体的规矩,除此之外,还是一种状态,在礼之中,没有思绪纷繁,我的内心是平静的,去做一件一件的事情,心中有一种淡淡的喜悦。这样做事,感觉是真正为了自己,每时每刻很快乐,很充实,即便是做一些小事,乃至于走路、吃饭一类,也觉得是充实的,即便是做一些比较烦杂的事情,也不会觉得勉强,而觉得很自然。

 

但当时我根本没有这个工夫,不是没学,而是遇到事情,不觉得工夫很重要,就放下了。我当时感觉,好像从没有同时做这么多工作,我那时候说,如果有十个我一起做,或许能做得差不多,我一个人真是做不完。组织人力、安排工作也不是我所擅长的。我感觉自己达到了极限,但事情还是做不好。有时候很饿,可总是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我当时的感受是,复兴儒学的使命交给了我,这也是我生命的价值所在,可是我的做得太差了,生命也因此失去了价值。但我也不能死,因为死了更是临阵脱逃的表现,但活着的确是一种痛苦。

 

这个时候,内心的温暖的工夫救了我。

 

2018年5月12日,我的日记这样写道:

 

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应该做工夫,有所存养,都得把状态提起来。没有形而上,就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没有上升到生命本能的状态。自己之前还没做到这点。从现在开始,必须得从这个角度用力。现在是在用功是自己唯一能把握的事情。不然光懊悔也没用。有些时候,有一个真实的感觉,要么死,要么把支点放到形而上。用功可能对自己真是生死之际的一件事。学儒也近十年,却一事无成,一无所长,工夫、做事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令人满意,细想真是让人不想活了。一般人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去自杀,可是对于稍微知道有形而上,但是没有形而上状态的人来说,看自己就更加不值一提,更加可憎、可鄙、卑贱,更让人活不下去。太令人绝望了。但是如果不为了自己而活,就只为了道活,为了内心的温暖活,才能活下去,才能不去死。内心有温暖才能不去死,内心的温暖是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是自己内心的一个真实的感受。

 

当时我的感觉是,在那个最绝望的时刻,当我静下来,内心的温暖就又出现了。内心的温暖一出现,就好像是一个绝对的律令一样,把自己一切问题都打消了。生命是绝对的。存在是绝对的。不可质疑的。尽管我那么差劲,可是内心的温暖还是让我快乐。温暖里面,没有人为的力量。人无论之前做得多糟糕,都对这个温暖当下的存在没有任何影响。

 

 

 

2018年5月10日,北京四中国学讲堂,田九七主持国学社活动。(摄影/王兆珅)

 

2018年7月29日,《简史》暑期班讨论后,我、张珂、赵予三个人吃晚饭,听取赵予学习的一些感受。我问他们,有没有想过退出学习。他们说从来没有。我说,我以前还是有过,我曾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学儒学学不下去了,就切腹自尽,因为活着没有意义了,为什么切腹呢?因为看起来比较酷。我当时是开玩笑,但张珂说的话,给我印象很深。她说,不应该这么想,因为还有终身之乐,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不能闻道,因为就算当儒家的垫脚石,也有终身之乐。我十分感动,说,人和人的天分真是不一样,你们真是太厉害了。当时我忽然对先生所讲的「直」有所领悟,原来不再考虑有关自己的一切,往前走,就是直,这个时候才能有「全息」的状态,没有那种「自画」,没有自我的遮蔽。人这么着,的确就超越了。这个状态真是快乐。那一天,我发现,快活,其实不难达到。

 

 

 

2018年6月22日,北京青蓝剧场,田九七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儒学》公益会讲活动中分享学习历程。

 

2018年的8月10日,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一天,那天是第二届孔阳国学工作室志愿者大会的第一天。我在日记中写道:

 

先生讲,孔子有教无类,让所有人都可以顶天立地,成为一个有尊严的人,感到从没有过的快乐,不是没有人管我,我也不必去死,好好活着就行。因为不必去死好好活着,这样不是直道而行。而且,这是人生来就有的资格。这是人真正的觉醒。这给我启发非常大。后面先生讲道统时说,道统中人,追求仁智勇礼,为了天下,成为儒者,这真是人直道而行才能明白的人固有的高度,人直的时候状态就是无限的,天下是那种无限的一个说法,实际上是无限延展没有尽头的,为的是以无限为支点的最高的公义去做事,即便出现了偏差,那是人形而下的存在造成的,但不影响人对自己随时的、没有苦恼的调整。这时候人真是太畅快了。而且得来的又是这么简单,因为只要想追求这个,就立刻可以去追求,一追求这个,就觉得没有什么是比现在自己做的事情更值得,更让人舒畅的了。人只有为了这个,才有一种无遮无拦,无边无际的豪情,感觉没有一点需要隐藏的,没有一点不光明磊落的地方。能和先生学友们追求这个,真是令人感到三生有幸。感觉这件事给自己有一个巨大的转变,就是感觉再也不怕犯错误了,「过则勿惮改」好像真有点明白了。因为那种没有任何限制的状态自己感受到了,无限伸展的状态,这个状态下,改正错误不是痛苦的自我否定了,而就是不断向上的一部分了。而且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没有不好意思、扭捏,向上的念头一起来,意识到该做什么,就跟着走了。

 

先生还说,不停地直,人就成了。可能这种不断地直道而行的状态,就是不停地直。可以直道而行,因为是为了天下,为了无限的道义,就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地方了。

 

晚上,和学友们交流,我说了特别真心的话,我说自己在北京这一年,很多时候对儒家的忠诚,只是一种形而中的忠孝节义,事情也不可能做得好,因为传道不可能以器的状态去做。但现在意识到,我们是站在道统的高度,为了自己的生命的无限去做事,这种畅快是无以复加的。一心向形而上就可以了,一心向形而上就有大快活在其中。感觉学友一年相见一次,非常不容易,还说一些不直的片汤话,特别没意思。

 

从那以来,我感觉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再也没有感到过那种痛苦。

 

很多人看儒家,觉得是紧密团结的一伙儿人。但是其实不是,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认为最高的东西,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了一起,这里不是人和人相互迁就着过的一个组织。

 

 

 

2018年8月24日,北京孔庙,田九七与郑舒升等人组织游览活动并讲解。

 

我现在的感觉是,人生永远处于不断的做事的过程中,没有一刻放下自己的责任,似乎也是可以的。人不需要靠一时的逃避来去活得内心的休息,因为随时随刻,都可以有内心的温暖和平静,都可以有所存养。「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这是儒者应有的状态。只要内心的温暖无一刻停止,内心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感到疲惫。

 

而在这个过程中,礼是至关重要的,礼是完全内在的工夫,也是基于人形而上的本能,礼把自己夹持起来,人会感觉到一种快乐。而且礼本身,可以让仁的状态在做事的过程中贯彻下来。

 

 

 

2018年9月28日,孔子诞辰日,田九七、廖嘉祈(左)、高芃禹(中)拜谒东京孔庙汤岛圣堂后合影。

 

日本

 

2018年9月25日,我到了日本,担任日本组的负责人。自己很快适应了日本的生活。现在自己的身份是语言学校的学生,主要以学习日语为主,同时为工作室做一些事情。但是工作比在北京的时候轻松多了。

 

在日本,感觉有儒家的礼,自己不会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自己有自己的信仰和尊严,这是自己在日本的一点感觉。

 

不过在日本,还是学到了太多东西。在自己能接触到的生活、文化层面,我感到,日本的确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日本人好礼,来到日本,发现的确是这样。而且日本街上的人,常常面容看上去比较沉静,让人想到《礼记》里写的「俨若思」。电车、电影院之类的地方,都出奇地安静。

 

日本人爱读书。我住的地方属于东京的文京区,我常去的文京区立图书馆,所有人都在一动不动,安静地阅读。基本上什么时候都坐满了男女老少。电车里读书的人很多,这一点不假。而且电车里会有新书的广告。

 

我曾在廖嘉祈学友帮助下,参观过一次东京大学图书馆。北大图书馆我是去过四年的,也是我在北大去的最多的地方,据说是亚洲最大的图书馆。但是这次参观东大的图书馆,感到的震撼还是空前的。当天我的日记是这么写的:

 

去东京大学图书馆,对日本对日本历史、日本文化,对世界历史、世界文化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并且在宗教、哲学、法学等方面进一步探索的成就,感到极度震惊。光是看标题就非常吸引人,因为大量的图书探讨的,不只是具体的、细碎的问题,而是人们普遍关心的重大的、根本的问题,而且数量非常惊人,无论是日本通史、还是写某一阶段日本历史的著作,数量都相当惊人,还看到浩如烟海的对西方重要典籍和经典学术著作的译著。

 

感觉在当今的文化领域,我们要从整体上赶上日本,恐怕还有相当的差距。今天,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中国人,还常常把精力用在自相攻击上,而不是静下心来,戮力上进,想到这一点,真是痛不欲生。

 

现在,我对日本的了解还非常肤浅,谈不出什么东西,但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深入研究日本的历史文化,对于中国未来的发展,必然有促进作用。

 

回首过去这些年的历程,自己感觉,人生其实没有一定的轨道可言。可能每个人都会知道,有一条身边多数人都认为比较好的路。但是这条路走上去,未必就是成功,掉下来,也未必就是失败了。前途不可预料,人当下表现出来的精神是什么样子恐怕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个当下,都应该竭尽所能去做。

 

 

 

2016年2月12日,泰国某地,田九七在庙宇遗址中静坐。照片系摆拍。

 

我做工夫的得力之处

 

静坐

 

先生教过静坐的工夫,这是九七感觉自己在工夫方面入门之处所在。自己很早就练习经坐的工夫,但是很长时间不得其门而入。

 

二〇一六年二月十二日,当时自己和父母在泰国旅游。那天下午在旅馆房间静坐,第一次感受到了停止的状态,这是自己关于形而上感受的入门之处。当天日记是这么写的:

 

今天下午静坐有感:

 

静敬乐仁是人正常的状态,做工夫是人正常的状态,没有此状态属于不正常。经坐一小时左右,感觉身体发光一般。做人真好。

 

现在看来有些大惊小怪,但从那以后,自己才真的感受到,真有形而上这回事。现在,静坐也是自己每天都做的日课。自己感觉静坐非常重要。静坐的状态,可以带到做一切事情的过程中。

 

先生讲的静坐,除了把姿势坐正之外,内心的工夫上,就是「有任何想法,就告诉自己,知道了。就可以了」。自己也感觉,静坐时按照这个规则去做,才有真正的收获。有主观的导引肯定都不对。

 

内心的温暖

 

内心的温暖是拯救过自己的工夫。这一点,之前已经反覆说过。

 

温暖的感受,就好象手里捧着一个小鸡雏。

 

现在自己觉得,温暖就是精神生命活着、生长的感觉。

 

循礼

 

儒家的一切,都在礼这里。个人的修持、儒家的复兴,有礼就够了。必须要守礼。

 

自己之前因为不守礼,犯了很多错误。近一年来,自己对此有不断的反省。

 

礼是自卑而尊人。同时有形而上高度,使人拥有一种尊严。

 

自己对礼的形而上高度的理解,就是礼和人的精神生命是一体的,循礼、守礼的时候,人会感到精神生命深层次的愉悦,这一点对自己非常重要。

 

结束语

 

以上是过去的近10年时间,我在儒家学习,我认为对自己最重要的一些经历。也是关于这段历程,我的心里话。

 

我可能还远远算不上一个儒者,但是儒学对于我来说,的确是存在于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儒学带给我的快乐,当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就弥漫在我的心间,就是我生命存在的本身的快乐。这一点,我想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也深深地感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会需要儒学,我会尽力,把这份快乐带给需要它的人,这就是我努力的方向。

 

(本文为笔者2019年2月16日在孔阳国学堂《儒者之路》节目的发言稿,内容有所调整)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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