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荣】论儒学之性与天道——与余樟法先生商榷一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0-08-02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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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儒学之性与天道
——与余樟法先生商榷一
作者:徐泽荣
 
 
    闻余樟法先生《大良知学》一书正式出版,甚感喜悦,风气丕变,于此可见一斑也。一阳复来,圣学之重光,其不远乎。余先生出入于儒、释、道、西,泛滥百家,归宗于新儒家,勇于思考,勤于写作,其心可嘉,其功可贺。细读余先生之文,似乎尚有引而未发,或发有未稳之处,兹不掩自陋,与余先生商榷。
 
    《大良知学•前言》一文,置于全书开篇,乃余先生答诸客问语,可算是其学术宗旨之自述。余先生借熊十力、梁漱溟之言,认为儒学固有之生命力和创造精神,卽《周易》中「生生」的观念,曰:
 
宇宙万有本体是无形相、无质碍、绝对、永恒、全面、圆满、清凈、刚健的。这一卽心体卽性体的绝对永恒的本体,是宇宙人生创化不已、生生不息之内在动力。(《新唯识论》)
此一段话,一气呼来,其间的转换极多,从来儒者之言,不敢如此粗率。下面就此一段话,以及《前言》所涉及的有关义理,逐一分疏论衡,与余先生及诸同道共勉。
 
    一、「生生」
 
    余先生以《易》之「生生」为儒家最重要的观念,此诚然也。然而,儒家不只是言「生生」便休,所谓「最重要的观念」者,非止一条也。夫易,变易、不易、简易也。《周易正义•卷首》曰:「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故圣人初画八卦,设刚柔两画,象二气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可见,《易》不是只「生生」两字所能道尽,儒家更重识得「生生」后面之理。刚柔二气,四象八卦,以象天地万物,以通神明之变。变之三易,儒家从来是三易并重,未曾抓一而弃二也。「生生」是变易,之所以「生生」者,不易也。不易者,变化之法则条理,卽理也。生生是变,不易是常。生生是气,不易是理。理是一,气是多。有理有一有常,才有气有生有变。变因理而起,理因变而显。故《易•说卦》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生生」是生个什么?生好、生坏?生善、生恶?生生、生灭?儒家证得「生生」之理乃粹然至善,故曰性善,教人修身养性,择善固执。说「生生」是虚,说理是实;说理是虚,说性是实;说性是虚,说日月星辰、四时更废、君臣父子是实。说本体、性与天道是虚,说修身立命是实。世间万事,有多少布设张列,多少文物典章,多少仪礼威仪?非「生生」两字所能涵盖。以实说虚,以虚说实,虚实相济,方为圆融。虚实当合言汇通,亦当偏言分言,焉能以虚并实一起打杀耶?《系辞》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又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说生说变说乾,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卽理也,因变易、不易而简易也。《系辞》曰「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有规矩法度礼仪,可循可守,斯乃简易也。「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或曰:乾乃境界,坤乃功夫。儒家重乾之健生,更重坤之顺固,有功夫可下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岂是说一个「生生」便能了得?阴阳消长,五行迭终,乃至于立德成圣,其间有多少显隐曲折条畅,岂是一语混沌,便可了了哉!
 
    「生生」观念,非儒家独有。如佛家言「心生万法」,大千世界,众生法界,皆唯心生。耶教曰:上帝创造天地万物。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并世各大教宗、学派,哪一家不重视「生生」观念!故「儒学固有之生命力和创造精神」,并非「生生」观念所能涵盖阐释。
 
    或曰:「《易》乃羣经之首」。这个「首」并非「头、手」之是「首」,不是首要之义,而是说《易》乃羣经之第一部乎?盖《易》是一个洁凈精微的物事,未有其事,先说其理,未说其理,先说其象。其言空阔,非是教人之语。遍读《论语》、《孟子》,以及羣经所引孔子之言,孔孟何尝以《易》教人来着?孔子只说求仁,说择善固执,说克己复礼,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指点人「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只教人从平实平易亲切之处做起,可达明明德平天下。故单举一《易》,并不能涵盖儒学之广大悉备。
 
    二、本体
 
    儒家愼言本体,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儒学只曰「下学而上达」,未有上学而下达也。空言性与天道,孔子所不许,故「子罕言性言利」,历来儒家亦愼言。近人好言性与天道、本体,乃是受西方哲学之影响。盖性与天道、本体,卽在文章之中,人生百行万事,卽是文章。夫文章者,文形而下之事,彰形而上之理也。除却文章,何以见性与天道、本体?子贡正是从孔子之立身行事之中,卽从孔子之文章中,对性与天道有所默契心通,乃发此叹也!性、天道、本体须从事上见,需在修齐治平之事上,从心上见,言语很难表述,故「不可得而闻也」。儒家重视修身,身修则事与理合,性与天道、本体,自可在人生百行中见。「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此卽是学,亦卽是修德。悦者,心之会通默契也。心之所得,德也。除却学与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修齐治平,无「不亦悦乎」,安能识得天人合一之德?故儒家说修身立命,卽是言性与天道矣。修身立命,乃至于「乐天知命,故不忧!」,可达于天地人之本原也。余先生因为在孔孟的文本中未找到多少言性、天道、本体的字眼,故以为孔子说天道也浅,「于『性与天道』探索、揭示或阐述得不够」(《大良知学•前言》)。圣人之言历历在目,文物典章史实俱存,要你去认识体会,当下便行,自可见性与天道矣。非孔子不知天道,是余先生不知孔子也!因自己站得低,也低看了圣人。因以为己比圣人还高,放言高论,失在其中矣。执指为月,言不中理,不唯失月,抑且失指也。儒门只说孝悌忠信、居敬涵养、进学致知,卽是行在通达天道之路上,让人当下便有下手可行之处,有礼仪条理规范可循,下学而上达也。功夫卽境界,而境界非功夫也!圣人何曾将性、天道、本体说得虚玄高妙,让人无可捉摸。
 
    再进而言之,中国传统学术中无哲学一项,此非中国人不知形而上学。中国人是坐而论,起而行,乃至于知幽明,通生死,功夫所致之处,卽是形上之境界所到之处。中国人不愿玄空说境界,怕高谈误人。譬如吃糖,中国人只是拿糖给你吃了,告诉你从这条路寻将去,自会吃到最甜最香的糖。不曾只将糖赞叹一番,说糖是什么滋味,应当是什么滋味,却没有拿糖给你吃。空谈之言,饿死人了还不自知,兀自谈玄说妙,天花乱坠,而无一朵可食。盖哲学有上学而下达之趣向。中国传统学术中没有哲学一门,乃因哲学在中国传统学术之义法中属不类非法。philosophy一词,源于希腊语philosophia,其词根:philo,爱;sophy,智慧,其原义是爱智。现在翻译为「哲学」,是日人西周在十九世纪末之创译。儒家言仁义礼智信,以仁统摄后四者,仁能包涵义、礼、智、信,而单提义、礼、智、信时,这四者中不一定总是有着仁,卽此四者与仁,或有分离之时。智辨是非,探求知识,而知识之意义,言行之是非,要由仁来统摄。无仁之观照,智何益哉!《论语》曰「就有道而正焉」、「而亲仁」,就是以仁来正道之意。此处「正」字是纠正、扶正之义。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人而不仁,人心亡矣,礼乐有何用,知识又何用?如现代资本主义商业社会,法律、协约、协议日趋完备规范,但是唯利是图,无指点人心向善之处,人仅是挣钱与消费动物,人心亡矣,知识、智力转为变本加利之工具,唯利是图,灭绝人心。法网恢恢,疏而有漏,罩不住人心。人已非人,一不小心,触处皆可能引发机关陷阱,人类未来之路安在?中国传统学术中,爱智、爱知识,从未占据主要地位,但也从未轻视忽略之。现代西方哲学危机迭起,根源正是在于爱智乏仁,无道而正焉。当下现象学诸流派大行天下,就因为深层次之道不见,以往的各哲学流派皆捉襟见肘,难掩其拙,只好从现象上思辨穷索。从逻辑推导概念,从概念推导而规定事物,人生之意义安在?其实,从现象上探求,范式上近似于《易经》之象、彖。然《易经》之象,似象非象,以象万物,尚还有广阔之天地。新儒家喜从哲学谈人生论学问,苦心竭力构建中国哲学体系,其实已丢失了中国心,仁义礼智信,过分看重了智也哉!
 
    说「宇宙万有本体是无形相、无质碍、绝对、永恒、全面、圆满、清凈、刚健的。」这一段话,杂糅释、道、耶语气,乃是赞本体之叹辞,未有实指。试问如何从这「无形相、无质碍、绝对、永恒、全面、圆满、清凈、刚健的」本体生出宇宙万有?新儒家未作答,自然余先生的文字中也未作答。由此叹辞中无法解答此一问题。儒家说宇宙的本体是理,朱子曰:「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这个理,卽是条理、规范、法则、规律。但儒家并不偏在一边说宇宙之本体是理,不认为宇宙是一唯理的宇宙。而曰「有是理,便有是气。」「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朱子语类》卷一)但也不认此宇宙是一唯气的宇宙,而是理气不二,不可分先后,混然一体。朱子曰:「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朱子语类》卷一)理气合言,才好阐说宇宙之本体。有此理,便有此气,宇宙万有,卽从此气象万千上来看。
 
    万有之所以生,卽在于理气不可分上。然而,要说清此所以然,又当理气分言。朱子曰:
 
理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朱子语类》卷一)
 
形而上者是理。才有作用,便是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理无形,气便粗,有渣滓。(《朱子语类》卷一)
 
理无形迹,不会造作,因气才能酝酿凝聚化生出宇宙万有,气则因理之条理规律才能化生。然理无形迹,凈洁空阔,是绝对、先在、完美的,它却不能造作,要因气才能有所造作。而气不是完美的,气有形便粗,有渣滓,有生有灭。因此论宇宙万有之本体,卽要看到其完美、圆满、绝对、凈洁、至善,此就形上之理言。又当从形下之气处,看到其渣滓处、粗处,不完美处,生灭处。无形下不可见形上,无形上则形下亦不存。由此可见,说本体,当理气合言,亦当分言偏言。朱子说「天卽理也」,就天之形上而言,天是理,是永恒的;就天之形下而言,天是气,是有限的。所以这个宇宙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宇宙,不是事先一切都已安排好了的,因此人在其中还可有所作为,还可有所创造。例如天不会耕田种地,不会吟诗作画,而人能为之。一切都已安排完美了的宇宙,是一个无情义无意思无意义冷漠的宇宙,其中人与物没有分别。换言之,这样的宇宙没有人的位置,也没有生机,是死寂的世界。死寂的世界里,心在何处?试问:「卽心体卽性体的绝对永恒的本体」,该如何顿放?
 
    三、心体与性体
 
    余先生常曰:「卽心体卽性体」、「非心非物」、「心物一元」等语,这些话语,笼统含混,似是而非,说得太快了。心与性,心与物之间,还有着诸多转换分疏。
 
    性属理,心属气。朱子曰:此理亦只是天地间公共之理,禀得来,便为我所有。(《朱子语类》卷一一七)
 
我之所得之禀赋,卽《中庸》之「天命之谓性」也。理因气禀而落实成性,性之本体是理,然已杂乎气焉。因气禀之清浊精粗不一,故世间万物之性各异。虽万物之本性则一,皆是理一,然理一分殊,万物之所以为万物,乃因为此分殊也。抹杀了分殊,卽泯灭了万物,此乃只识理不认气之病。曰「性属理」,还须识得性与理之分合异同。心属气,心之动静作为,乃因性之禀赋。然而,心之广大,又不只囿于禀赋之拘束,而可上达于本性,卽识得本体。此「识」字,当有三层分疏:
    一、人与物未生时,只有此天,天卽理也,下不得「识」字。
    二、有万物而人未生时,只是一自然,无情义无计度。朱子曰:
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朱子语类》卷九五)
性是许多理散在处为性。(《朱子语类》卷五)
此理始具于形气之中,而谓之性。纔是说性,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气质,不得为性之本体也。然性之本体,亦未尝杂。(《朱子语类》卷九五)
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性则无所成。(《朱子语类》卷四)
伊川曰:
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
曰「未尝杂」者,指万物之理纯然不杂,理一也。然性与理之间,已杂乎气矣。理无形,须从气见,卽由性来识得理,故曰性外无理也。由性识理,要有一番努力作为,要有计度有情义。而自然乃一无为之自然,只有人才能有努力作为,才能由性识得理,故此时依然下不得一「识」字。
    三、待得有人了,人禀得天地间最精爽之气,人心最灵,具众理而应万事,识得本性,上达于天理,此时,方能下得一「识」字。
    邵康节曰:
性者道之形体,心者性之郛郭。
道卽是理,理无形体,性便是其形体。郛郭,范围也。人心广大,人心虽随人性而具焉,然人心却可超越人性所带来的气质之拘束。人之性情随着心量之大小,或大或小,因人后天之努力有所不同,然其本体卽是理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横渠释之曰:
 
心能检其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张载《击壤集•序》)
 
人之最灵最尊贵处,卽在此能检其性,使之发生作用,卽有努力作为,就有道而正焉。故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因此,就天而言,天之主宰是理;就人而言,人之主宰在心。心能检点性,由人之理想,配合天理,进学笃行,可超越气质之拘束,可达于天地人之本原,由理想之人生达于理想之宇宙。
 
    朱子曰:
 
心者,天理在人之全体。(《朱子语类》卷六十)
 
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穿。(《朱子语类》卷五)
 
若是指性来做心说则不可。今人往往以心来说性,须是先认得方可说。(《朱子语类》卷六十)
 
虽说「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穿。」人心本具众理,然须要能认得识得。认得识得,知道心、性、理之合一贯穿处,也明了心、性、理之差异不同处,方好说个贯穿。心体与性体之间,还有着极大的差异。故程子曰:
 
「天理」二字,是我自己体贴出来的。
 
这个「体贴」,卽是体验,乃学问思辨力行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心性、物性交融合一,才好说「卽心体卽性体」。到得人心全体是理,才可说「纵心所欲,不踰矩」。说「非心非物」令人困惑,此语不够稳妥,当说卽心卽物较妥。然而只说卽心卽物,与「心生万法」又很难区分。盖人生百行万事都能有所体验、体会,物理、心性、事功齐备,则物在心中,心在物中,心物不二。若体验体会不够,发不中节,不可轻言卽心卽物。释氏之空疏在于灭人伦反人生,其体验超越于日用伦常之外,明心见性而理空。学得通透,行得彻底,始达圣人之域。有一毫不通透不彻底,不可妄言「卽心体卽性体」。例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此语很好,但只是一句口号而已。法律面前之平等,需要有呈堂证供,而世间多少是非曲直,无法或没有机会提供法律证据,然人心自知。「天理」二字,人人都需一番自己「体贴」,才能认识。
 
    合性、道、理,而有心之名,加诸恭敬涵养进学致知力行,乃有心之实。伪《古文尚书》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人心,人欲也。道心,本性、天理也。人心、道心本无二心,然人心变幻莫测,与道心或有分离之时,有心而不实。惟求精求一,心与理一,人心道心才能合一。体贴、认得、识得,卽是惟精惟一之工夫也。胡宏曰:
 
心,一也,而有欲心焉,有道心焉,不察乎道而习于欲,则情放而不制,背理伤义,秉彝仆灭,懿德不敷于行,而仁政亡矣。
 
情与欲,人之所固有也,道与理,亦人之所固有也,心与理一,则发而中节,止于至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通过人的活动作为,可以求道修道,弘大此道。弘道必依于理,否则只成为坏道毁道也。
 
    综上所述,心体与性体之间,有着多少分合异同,不可以「卽心体卽性体」一言轻轻揭过。心体与性体之分合异同处,正是人当下下功夫之处,乃人生意义之所在也。
 
    四、现代物理学与价値取向
 
    兹再从现代物理学之角度,阐述「生生」与本性的观念,以对儒学思想有更深之理解。前文已经说过,天地未生时,只是理,当有生时,已杂乎气矣。物质乃气之凝聚,从物质之本性,可上窥天理之一隅。
 
    现代物理学认为,宇宙创生于约120亿年前之一次「大爆炸」。「大爆炸」之前,未有天地万物,所有物理学定理在此失效,就物理学而言,「大爆炸」之前不可知晓。按儒家观点,此时只是理,未有气。然「有是理必有是气」,理气不相离,故「大爆炸」必然要发生。现代物理学无法解答「大爆炸」为什么会发生,只能从大爆炸发生之一刻,卽从时间开始之一刻开始探究。盖科学之研究,只在物在气上,可从气上窥理,无法从理下推气。「大爆炸」开始,时间、空间创生,卽「生生」之始。宇宙创生,理已落实为性,天地之本性杂乎气之中。「大爆炸」理论认为,在最初极短之时间内,能量不断创生出物质,由于温度极高,物质又不断烟灭为能量。但是,在10-36秒后,由于宇宙体积极速增大,温度下降至(1027 ℃),有极少一部分物质不能被烟灭而保留了下来。在约10亿对正负电子之中,有一个正电子被残留了下来。今天我们所处的物质世界,正由这些遗留下来的物质构成。根据量子力学理论,在最初10-36秒后,四大力的统一(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被破坏,卽这四种力各自具备了不同之特性。物质与能量不再能完全地相生相灭。「宇称不守恒」揭示了宇宙本性之不对称,提供了「统一被破坏」之解释。从能量中创生出基本粒子时,基本粒子总是成对产生,如正负电子对、θ和τ介子对。τ和θ是完全相同的同一种粒子(后来被称为K介子),只是自旋的方向不同。「宇称不守恒」定律认为,在弱相互作用下,它们的运动规律却不一定完全相同,通俗地说,此两个相同的粒子如果互相照镜子,它们的衰变方式在镜子里和镜子外居然不一样!用科学语言来说:「θ-τ」粒子在弱相互作用下是宇称不守恒的。正、负物质不对称,否则,早就烟灭殆尽了。事物不总是对称的,此不对称,是从气而言宇宙所以「生生」的原因。此原因的背后依然是理。
 
    另外,量子力学的「泡利不兼容原理」,揭示了微观世界的不稳定性,存在着「量子跃迁」,卽在同一环境下,每两个基本粒子的状态不能相同,如果相同,就将发生跃迁,使之不同。物质不是静止的,总是在运动变化之中。
 
    最奇妙的是物质之「波粒二象性」,兹借助「扬氏双缝干涉」实验试阐述之。此实验是有一个发光源,光源前面有一开有双窄缝的档板,档板后是一屏幕。光源可以是电子、光子或其它基本粒子。光源通过双缝,在屏幕上形成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波的干涉是常见的现象,将两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中,会产生两个圆形的水波,水波由无数同心圆组成。两个同心圆圈之交汇处,卽是水波的干涉现象。在扬氏实验中,当将光源减少到每次只发一个光子时,按经典物理学来解释,在同一时刻,将只会有一个光子穿过两个缝之中的一个缝。卽在同一时刻,只存在一个波,不应该会产生干涉现象。但是,双缝实验之结果,旣使每秒钟只发出一个光子,经过足够长时间的积累后,在屏幕上依然会出现干涉条纹。如果档住了其中一个窄缝,便不会出现干涉。这个现象的解释只能是一个光子,同时穿过了两个孔。量子力学认为,当光子还没有落在具体目标上时,它是波,波充满了整个空间。当光子落在具体目标上时,波立刻坍塌,变成了实在的粒子。不用扬氏实验,也可观察到基本粒子的「波粒二相性」。一基本粒子在运动中,其波充满着整个空间,当在A处观察到此粒子时,B处的波立刻消失了,反之亦然。旣使A、B相距1光年的距离,也如此。由于「海森伯不确定性原理」的扰动,不可能精解地观察到基本粒子的所有路径,无从知道波是如何突然上升为「实在」的。扬氏双缝实验是现代物理学中一个著名的实验,自十九世纪末以来,对此实验的解释,一直争论不已,最著者有爱因斯坦与哥本哈根学派的分歧。哥本哈根学派认为:
 
在量子世界里,任何一种基本量子现象,只有在被记录下来之后,才是一种现象。([英]戴维斯、布朗合编《原子中的幽灵》,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一版,P22。)
 
基本粒子是一些:
 
在我们想象中,将实际上只是一组关联各种观察的数学关系固定起来的模型。(同上书,P23。)
 
爱因斯坦不相信这种不确定性,坚信「上帝不会掷骰子」。然而,哥本哈根学派对实在的解释,现在已被物理学界普遍接受,并被目前所有的相关实验所支持。
 
    在观察设计中,A、B两个观察点的粒子数量,远大于单个的粒子,卽A、B两个观察点的存在,已经严重改变了空间波函数之分布,我们所观察到的「实在」,实际上是我们选择的结果。因此,在微观世界,没有独立外在的观察者,也没有超越外在的「实在」。
 
    现代物理学对基本粒子的研究,大体上有三种方法,一种是观测宇宙现象,此现象是物与物交相作用的结果。如恒星的运动,有的恒星比太阳大上千亿倍,其巨大的能量和物质规模,是地球上的任何实验环境所不能比拟的。一种是观察宇宙射线,宇宙射线由各种基本粒子组成,产生于外层空间。观察的方法是捕获、记录宇宙射线的方向和能量。另一种是人为的设计实验,主要利用巨大的粒子加速器,将一个粒子回旋加速到接近光速的速度,或观察此粒子此时的行为,或让它去碰撞另外的物质,撞击开其内部结构,观察所产生的碎片之运动方向及能量,以分析了解其内部结构。这三种方法之一个共同点是:只能从物与物相交的结果上,来观察认识物质。基本粒子的特性,只能在相互影响中,在改变了其状态后,才能被观察、记录,才能知道其特性。现代物理学家,并不能眞的拿起一个基本粒子,甚至是原子,展示在人们面前,说「瞧,这就是微观实在!」这种研究方法,很像儒家对心的描述,心不可见,只能在心与物、心与心之碰撞中,在事上见。因心之用,才见心之体。因心之体,才知心之用。故曰性与天道只在文章之中。中国学术多从事上言道理,少抛开事来说道理。此大有深意,诸君切匆轻忽之。
 
    上述现代物理学之观点,有三点当高度重视:一、「宇称不守恒原理」;二、「泡利不兼容原理」;三、主客观之合一不可分。
 
    由于第一点,从「宇称不守恒」可知,事物之本性是有倾向性的,事物之不对称,可知气之凝聚生物有不完美处,正因此不完美,始能将理之完美落实成性而可见。完美卽在不完美之中,理卽在气中。无理卽无气,无不完美,亦不可见完美。此一番话语,非是哲学之思辨,乃从现代物理学之实验观察理论推导,以及儒家之眞修实证而得来。
 
    由于第二点,从「量子跃迁」可知,「生生」不息,乃万物之本性,故儒家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之谓仁。朱子曰:「仁便有个动而善之意。」(《朱子语类》卷二十)气是进动积极之有为,理是虚静之无为,理气合一,才有此之「生生」。万物之本性非空非无。
 
    由于第三点,从主观客观之合一,可知「天人合一」。世界是主客观之统一体,既非主观,亦非客观,旣非「唯物」,亦非「唯心」,更不是「非心非物」,乃是「心物一体」也。
 
    现代物理学从气的层面,揭示了万物本性之所以然,其生生不息之秩序规律,稳定和谐,与儒学的观点相一致。儒学认为天地卽是造化,造化是生,生卽是仁。道家认为「寂然至无」是天地之本,佛家认为「性空理空」,与儒家异,而儒家的观点与现代物理学相同。物理学从所以然来揭示万物本性,儒学是从由然,卽由本性来立说,其所由之本性,正与物理学所揭示的所以然之本性相同。现代物理学之成果,可以说是儒学「生生不息之谓仁」思想之一例证。
 
    佛家似乎是想丢弃了「有形便粗」不完善之气,只求完美,认为气是渣滓,故不重视现实之人生,怀出世之想望。焉知除却了气,何以求得完美与永恒?儒家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佛家轻蔑了此生此人,只想等着去死后之世界。到了死后的世界,最好也不要再投生,不要再有此臭皮囊,「往生」到「极乐世界」去。从现代物理学之观点看,此种想望并未洞见万物生生不息之本性。从儒家观点看,这是只认理不识气之病,只重心而轻了物。没有了物,又何从有心?
 
    盖理无形迹,不可捉摸,理要落实成性,才可从气上见。然因气不对称,宇称不守恒,看上去似乎不那么完美,故宗教皆有认气为病之倾向,认为人一生下来,卽有病,这个病耶教称之为「原罪」,佛教称之为「业障」。因其反人生,故儒家斥之为异端。儒家视人,要天地人三者合看,合神性、物性、人性,才可叫做人。且在人性之中,本已具神性、物性。抛开人性,神性、物性谁来识?如何求?
 
    正是因为事物之不对称性,价値是有选择有倾向的,而不是相对的。所谓价値相对者,抑且卽是无价値也。故儒学要申张正义,怀仁抱阳,要郁郁乎文天地之心。阴阳互补而不对等,阳是进,阴是退,阳的力量大于阴的力量。从生生不息来看,阴也属阳,死亦是生。光明要大于黑暗。朱子曰:
 
发明心字,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以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朱子语类》卷五)
 
当来得于天者,只是个仁,所以为心之全体。(《朱子语类》卷六)
 
儒学以仁来贯通宇宙界与人生界,价値取向上「识仁求仁恶不仁」,仁卽善矣,卽眞善美矣!天地之根本在我心中,不就是「眞」么!合「眞」与「善」,不就是美么!眞善美的追求,乃是对天地人本体之追寻,必可求而得。眞善美是实有,非虚叹。假丑恶只是眞善美之迷失,非实有。假丑恶不可与眞善美相对。眞善美是本体,本体无对。
 
    就宇宙界言,天地之仁落实在理气合一上;就人生界言,天地之仁落实在心上。惟人心能够识仁,惟人心可下功夫也。存心养性,「体贴」出人心本具之天理,谓之复性。故儒家重教育,教育所重在「先立乎其大」,这个「大」,卽是仁是善是眞,乃天地人之根本。孔子曰「富之教之」,卽是说人不能仅是求富,更要教之。旣不沉溺于物欲,亦不虚脱于神性。西方现代教育重视培养竞争生存能力,对人之所以为人之根本,则有所忽略,知物而不知心。其功夫所下之处,常有偏失。(西方之科学、哲学、宗教,没有与仁相对应的观念范畴。)其培养人的善良、宽容,多是从价値相对,以自由选择、相互尊重为取向,此显然还不是人之全体,不是教育之全部也。
 
    现代世界价値混乱,相对主义盛行,危机蠭起,霸道横行,乃是没有认识到仁之生机也。资本主义重物轻心,有着推波助澜及损坏价値的作用。哲学从思辨推导,难免众说纷纭。宗教偏于神性出世,不足以指导现实人生之全部。现在哲学、宗教在重资本重物质讲市场之冲击下,也已衰微,价値取向更莫衷一是。科学偏重于物,识物不识心。无心眞的能见物乎?
 
    从儒家义理而言,科学乃「格物」之一法。在对物理之认识上,现代科学在物上取得之成就,远超传统儒学。然儒学之「格物」,非只限于物,还重在事上。向上更有「致知」「意诚」「心正」「身修」,远非科学所能梦想。现代物理学之意义,学术界还当从道德意义上来阐发,才能认识现代物理学之全部意义。进而,更深层次地认识到儒学超越时代之永恒价値。儒学从天地人之本性立说,时代变,而本性不变。难道古人人也,今人狗乎?人心可能会暂时迷失,而本性必张,善必胜恶。中国人讲「天人合德」,在躬行实践中,人人皆可证得共通之道德。此心必仁,仁卽德之总称。惟仁德之心,才能摆脱工具理性机械实用低俗的科学主义,从动物返回人,重树人之尊严,还世界以清平康乐,上达于理想之宇宙。
 
    综上所述,儒家道「性善」,曰「求仁」,其价値取向,乃是洞见于万物本性之信念,根植于宇宙之本体,有着不可动摇之坚实基础。儒学侧重于从人生界立说,就心之生处心之仁处着眼,故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有志之士,当务之急是「为往圣继绝学」,方能「为万世开太平」也。儒学是过去的,亦未来的;是中国的,更是全人类的。
 
    余先生见到各宗教、哲学与儒学的某些近似之处,以为皆光灿灿的,儒家曰明明德,佛氏曰大光明,耶教曰全知全能,哲学曰本体,家家皆相似。故以为可杂糅诸家,敢创「良知佛」新义。其勇可嘉,其陋可惜。事实上各家之说,在大本大原上,有着根本的不同。试思往圣先贤何以要痛斥异端,辨杨墨,严儒释之防?仅是时代局限乎?儒学在现代之新使命,还当辨西学(科学、民主、法制),明义理,继绝学,以醒人心,正风气,为全人类开万世之太平。
 
    以上主要就《大良知学》一书《前言》之开篇处讨论,已是语烦辞费,而意犹未尽。《前言》之其余部分,以及儒学之新使命,当另文再述,与余先生及诸友商榷共勉。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八——八月一日,徐泽荣于贵阳。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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