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敏】六经皆心学:宋濂的心学特色及其影响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7-04-27 17:4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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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皆心学:宋濂的心学特色及其影响

作者:刘玉敏(浙江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来源:《孔子研究(学术版)》 2016年第4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四月初二甲申

         耶稣2017年4月27日

 

 

 

内容提要:宋濂以心为宇宙的本体,认为天下万理皆出自于心,理主宰气,气化生万物,同时因为心中之理已经笔之于六经,所以“六经皆心学”,而用心学习、体会六经便是修心、正心的途径。将心学与经学结合起来,是宋濂心学思想的特色,它避免了朱、陆思想中潜藏的弊端。宋濂心学上承张九成、吕祖谦的心学理论,下开有明一代学术之端绪,使沉寂已久的浙东心学重新为人们所认识。至明代中叶,阳明心学在浙东兴起并广为传播,宋濂实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关键词:宋濂/心学/经学/浙东学术

 

标题注释: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濂哲学与浙东学术研究”(项目编号:15BZX049)、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资助项目及金华市社科联重点项目“宋濂哲学思想研究”之阶段性成果。


南宋乾淳以后,浙东杨简等“甬上四先生”传播心学,其势头超过了江西。此后,浙东心学经历了一个朱学化的过程。至明代中叶,阳明心学兴盛,浙东再次成为心学传播的中心。从南宋中期至明代中叶,近三百年的时间里,王阳明何以能在心学朱学化、朱学意识形态化的环境中独树一帜,重新发扬光大心学?本文认为,继“甬上四先生”之后,传播浙东心学得力者乃元明之际的宋濂,他是明代中叶阳明心学兴起的先声。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亦号无相居士,金华浦江人。尝从学于黄溍、柳贯、吴莱、闻人梦吉。隐居不仕,后受朱元璋礼遇,被推为明代“开国文臣之首”,道德文章影响深远。卒谥文宪。现有《宋濂全集》出版。

 

一、宋濂的心学逻辑体系

 

宋濂对理、气、心、性等理学范畴均有论述,其中,心具有本体的地位和意义。

 

1.心为万理之原

 

或问龙门子曰:“天下之物孰为大?”曰:“心为大。”……以形论之,其小固若是;其无形者,则未易以一言尽也。……仰观乎天,清明穹窿,日月之运行,阴阳之变化,其广矣大矣。俯察乎地,广博持载,山川之融结,草木之繁芜,亦广矣大矣。而此心直与之参,混合无间,万象森列而莫不备焉。非直与之参也,天地之所以位,由此心也;万物之所以育,由此心也。①

 

是则心者,万理之原,大无不包,小无不摄。②

 

心能包摄一切,不在其有形,而在其无形,无形之用非言语所能道尽。人之所以能与天地并列为“三才”,在于人之“心”,天地万象森然具列于我心之中,天地万理也原自于心。可见人不是简单地与天地并列,天地各得其所,万物生长发育,都是人“心”作用的结果。所以,天、地、人相比,人实际上高于天和地。人心是万物、万理的本原、本体。

 

作为本体,必须超越于具体形象之上。心之所以能成为本原、本体,原因有三:

 

第一,人心“至虚至灵”。“至虚”是指心没有任何具体的规定性,“心无体段,无方所,无古今,无起灭”③,“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探之不见其所庐。一或触焉,缤缤乎萃也,炎炎乎爇也,莽莽乎驰弗息也”④。心是永恒的,不生不灭,无形无声,驰骋不息。正因为“至虚”,所以才能容纳一切,变化一切。所谓心之“至灵”是指:“天地,一太极也;吾心,亦一太极也。风霆雷雨,皆心中所以具,苟有人焉,不参私伪,用符天道,则其应感之速,捷于桴鼓矣。由是可见,一心之至灵,上下无间,而人特自昧之耳。”⑤天地即太极,心亦是太极,所以心即是天,心与天是一非二,天人相感即是心之“至灵”的具体表现。神仙方技之士以方术实现天人感应,乃是“小数”,“人心同乎天地,可以宰万物,可以赞化育,而独局于文辞一偏之技,何其陋邪!”⑥他们没有意识到“心”本身就是天地,宰育万物,天人相感根本不需要什么方术。

 

第二,心乃“神”之所在。人心之所以“至灵”,是因为精神蕴于其中。“心则神之所舍,无大不苞,无小不涵,虽以天地之高厚,日月之照临,鬼神之幽远,举有不能外者。”⑦天地万物,唯有人是有精神的。天地、日月、鬼神均为心之精神所涵摄。人事与天道互为表里,有感必应,也是通过心之“神”实现的。

 

第三,心具众德。即此心乃是包含诸德的实体之心。

 

众万之生,莫不有心,然北克泰天地者,惟人之心焉耳。而众万之心不与焉者,何也?人心之中具有五性以为德,而众万之心不与存焉,不与存焉则物而已。⑧

 

曰敬、曰仁、曰诚,皆中心所具,非由外烁我也。⑨

 

其他生物也有心,为什么唯有人心能与天地并列?就因为只有人心备具仁义礼智信五德,这些德性乃人心所本有——此心乃是先验的道德本心。不仅如此,维系社会秩序的三纲五常也天然具于心中:“吾心之中有物混融,离之为五常,揭之为三纲,昭如日月而无所不照,大如天地广厚而周通,推之乎其前而无始,引之乎其后而无终,是为古今之会,事物之宗。”⑩这些纲常伦理就如天地日月,无始无终,永恒存在。

 

由上可见,人心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天地万物、社会伦纲都是我心外化的结果。

 

2.理气相须

 

理原自于心,无形无兆,如何认识?通过气。“理无形兆,气其途辙。气有仪象,理其枢纽。”(11)充盈于天地之间的是气。天地得以运行,在于阴阳二气氤氲相荡。而我们之所以能抓住气运行的轨迹,在于认识主宰其运行的“理”。理是气之体,气是理之用,“理气相须,而后先难议”(12)。为什么理气难分先后?因为“气不穷御,理斡其枢。绝如影形,一息不离”(13)。气和理犹如形和影,难以分开。“无极之真,浩浩无垠。在乎物先,行乎物后,而何可歧分?”(14)从本体的角度,理为气之本体,理在气先;从运行的角度,气为理之载体和表现,理在气后,所以不能直接断言理在气先或理在气后。宋濂对理气关系的这一论述明显背离了程朱“理先气后”的思想。

 

理气虽然不分先后,但不等于说二者是平行的关系。相比之下,理主宰气:“二气妙运于堪舆之中,杳乎无际,茫乎无垠,糅之不合,析之不分,固有未易测者。然而物之荣瘁亏盈莫不系焉,而弗爽毫厘,是必有宰制焉者矣。宰制者何?理是也。理之所在,有感斯有应。”(15)阴阳之气交互作用,本来变化莫测,但与之有关的天地万物的荣枯亏盈都非常有规律,这就是“理”在其中起主宰作用的结果。

 

万物之产生,就是气化流行的结果。“日月星辰之昭布,山川草木之森列,莫不系焉覆焉,皆一气周流而融通之。”(16)和其他的理学家一样,宋濂接受了传统“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的气生成论,以气作为化生万物的直接元素。

 

正如上文所言,人与其他生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心之中天然具有五德。但因为对道德本心的存养程度不同,人与人之间便有了差异。“具是德而恒存,圣人也;能复之而后存者,贤人也;不知所存而不思有以复之者,众人也;思而有以复之存之而未能者,有志于希贤也。”(17)圣贤是每一个儒家学者都应追求的理想人格,存养道德本心便是成圣成贤之路。如何存养?研读六经。

 

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18)

 

先要明确存心养性的道理,然后才知道如何存养心性。而圣贤之道全都体现于六经当中。不仅如此,宋濂还认为,天地之理存诸心,我们如何认识这心之理?也是通过六经。由此,他提出了“六经皆心学”的观点。心作为本体,不能直接化生天地万物。通过什么来实现?理与气。

 

3.六经皆心学

 

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是故说天莫辨乎《易》,由吾心即太极也;说事莫辨乎《书》,由吾心政之府也;说志莫辨乎《诗》,由吾心统性情也;说理莫辨乎《春秋》,由吾心分善恶也;说体莫辨乎《礼》,由吾心有天序也;导民莫过乎《乐》,由吾心备人和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心譬则形,而经譬则影也。无是形则无是影,无是心则无是经,其道不亦较然矣乎!然而圣人一心皆理也,众人理虽本具而欲则害之,盖有不得全其正者。故圣人复因其心之所有而以六经教之:其人之温柔敦厚,则有得于《诗》之教焉;疏通知远,则有得于《书》之教焉;广博易良,则有得于《乐》之教焉;洁静精微,则有得于《易》之教焉;恭俭庄敬,则有得于《礼》之教焉;属辞比事,则有得于《春秋》之教焉。然虽有是六者之不同,无非教之以复其本心之正也。呜呼!圣人之道,唯在乎治心。心一正,则众事无不正,犹将百万之卒在于一帅。……大哉心乎!正则治,邪则乱,不可不慎也。(19)

 

圣贤虽往,其理尚在。前圣后圣,心同理同。六经乃是心中所具之理笔之而成的典籍,心学就是关于心之理的学问。理具于心中,理就是心,心就是理。因为心即太极,心即天,于是形成论述天道变化的《周易》;心聚一切政事,于是有了谈论政治的《尚书》;心统性情,于是有了抒发性情的《诗经》;心分善恶,于是形成了寓褒贬于其中、具有微言大义的《春秋》;因为心天然具有条理秩序,所以有了维护社会秩序的《礼》;因为心备人和,所以就有了教化百姓的《乐》。六经作为理之载体,所谓“心与理一”也就是“心与经一”。圣人与众人的心之“理”本来是完全一样的,圣人能做到心理合一,众人因有欲望所以丧失本心,心与理歧而为二,而恢复本心的途径就是学习六经。心与经的关系就如形和影一般,有形才有影,有心才会有经。反过来,读经的过程就是求心、修心、正心的过程。六经内容虽各不相同,但其功能都是正心。正如上文所言,心乃万理之原,“能充之则为贤知,反之则愚不肖矣;觉之则为四圣,反之则六凡矣”(20)。能否做到心理合一,完全在于人能否扩充本心、觉察天理。而只要用心“体验”经典,达到心与经的涵摄融通,就完全能够达到“治心”的目的。

 

秦汉以来,心学不传,往往驰骛于外,不知六经实本于吾之一心。所以高者涉于虚远而不返,卑者安于浅陋而不辞,上下相习,如出一辙,可胜叹哉!……经既不明,心则不正。心既不正,则乡间安得有善俗,国家安得有善治乎?惟善学者,脱略传注,独抱遗经而体验之,一言一辞,皆使与心相涵。始焉,则戛乎其难入;中焉,则浸渍而渐有所得;终焉,则经与心一,不知心之为经,经之为心也。何也?六经者,所以笔吾心中所具之理故也。周、孔之所以圣,颜、曾之所以贤,初岂能加毫末于心哉?不过能尽之而已。

 

今之人不可谓不学经也,而卒不及古人者,无他,以心与经如冰炭之不相入也。察其所图,不过割裂文义,以资进取之计,然固不知经之为何物也。(21)

 

明六经方能正本心。所谓“明”,是指不受传注影响,直接从经典入手,用心体会,一言一辞,都有心得,最后达到心与经合一的地步。心与经合一,也就是心理合一。周公、孔子、颜回、曾参之所以成为圣贤,并不是因为其心中之理比别人多,而是能尽心体会六经之理,做到了心理合一而已——这样,宋濂就将心学的“心与理一”转化成“心与经一”,从而将其涵养工夫从“戒慎恐惧,涵养未发”(张九成语)、“剥落”心欲、“辨志”(陆九渊语)等只在心上用功,转变成在六经上下功夫了。

 

将心学与经学结合起来,可谓宋濂心学的特色。朱熹曾批评陆九渊“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22),大类禅学。吕祖谦也认为象山之学病在“看人不看理”(23)。陆九渊则讥笑朱熹留心传注,其学过于“支离”。如何既避免象山心学的“力行功加而致知道阙”(24),又避免道学易沉溺传注不能自拔?宋濂“心与经一”的思想便是对二者的折衷:一方面,肯定心为天下之大本,应当在心上下功夫;另一方面,修心正心并不意味着像禅宗那样一味在心上用功,当然,向外格物穷理也无助于本心的涵养。理原自于心,心之理都体现在六经上,所以只要学习、体验六经,便可达到修心正心的目的。读经要脱略传注,直接在经典上用心涵咏。这样,既避免了道学“驰骛于外”、“泛然正如游骑无所归”(程颢语)或者沉溺传注导致“割裂文义”的危险,又避免了心学“不读书,不穷理,专做打坐工夫”(陈淳语)的讥诮。

 

综上,宋濂以心为宇宙之本体,天下万物之理皆原自于心,理主宰气,气化生万物。心既为一切之本原、本体,所以需要正心、治心。因为心中之理已经笔之于六经,六经所载就是心之理,经即是心,心即是经,所以学习、体会六经之意就是正心的途径。由此,宋濂建构了一个“心—理、气—物—心”的哲学逻辑体系,这一体系是对两宋之际张九成“心—气—物—心”思想的继承,但在心理、理气关系上作了明确的阐述,对其修养工夫作了修正。

 

二、宋濂对浙东心学思想的继承

 

浙东心学历有渊源。两宋之际的张九成率先构建了“心—气—物—心”的哲学逻辑体系,创立了心学(25)。吕祖谦曾从学于张九成,虽然对诸家之学兼收并蓄,但其心学思想则占据主体地位。宋濂一直生活于浙东,非常了解张、吕二人的思想。事实上,正是宋濂,第一个明确提出象山心学继承和发展了张九成心学,其云:“金溪之学则又源于横浦者也,考其所言盖有不容掩者矣”(26)。张九成心学以“心即天”作为逻辑起点,陆九渊则直接以“心即理”作为立论根基,不过二人对心、理、气关系的论述都欠完整明确。对这些范畴具有明确论述的是吕祖谦。

 

在吕祖谦的思想中,“心”具有最高的本体意义。“心即天也,未尝有心外之天;心即神也,未尝有心外之神,乌可舍此而他求哉!”(27)心就是天,是最高的范畴。因为是本体,所以心与道一样没有任何具体的规定性,是“无待”的:“道无待,而有待,非道也”,“举天下之物,我之所独专而无待于外者,其心之于道乎!心外有道,非心也;道外有心,非道也”(28)。心即是道,道即是心,心与道是一而非二——心具有与道同等的本体意义。相比之下,理是“有待”的,理以事为载体,“有是事,则有是理;无是事,则无是理”(29),理事不可分离。对于理与心的关系,他指出:“万物皆备于我,万理皆备于心”(30),“天理不在人心之外”(31)理其实就在心中。至于心与气的关系,“心由气而荡,气由心而出”,心乃气之主宰,所以圣贤君子应当“以心御气,而不为气所御;以心移气,而不为气所移”(32)。君子要善于养浩然之气,养气就是养心。

 

因为心为本体,所以要修心治心。其途径,就是阅读经史,因为六经所载,皆是天下之理。“二帝三王之《书》,犧、文、孔子之《易》,《礼》之仪章,《乐》之节奏,《春秋》之褒贬,皆所以形天下之理者也。”(33)《诗》更是完全直出民间匹夫匹妇之胸臆,“冲心而发,举笔而成”,天理浑全。万理皆备于心,所以六经就是众人心中之理的体现,读经就是求古人之心,心明则理自然明。

 

《书》者,尧舜禹汤文武皋夔稷契伊尹周公之精神心术,尽寓于中。观《书》者不求其心之所在,何以见《书》之精微?欲求古人之心,必先尽吾心,读是书之纲领也。(34)

 

《诗》者,人之性情而已。必先得诗人之心,然后玩之易入。

 

看《诗》且须咏讽,此最治心之法。(35)

 

古之圣人立左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是成史册。于是有人认为史书之褒贬作为外在力量有助于制约君主的行为。对此,吕祖谦指出,“至理无外”,史书所载之事、所记之理均出自于圣人之心,“史,心史也;记,心记也。推而至于盘盂之铭、几杖之戒,未有一物居心外者也”(36)。所以,阅读史书不是为了扩展见闻,而是要“识其前言往行以畜其德”(37),也是为了修养身心。

 

关于六经与心的关系,张九成亦有多处论述:

 

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具在人心,觉则为圣贤,惑则为愚不肖。圣人惧其惑也,乃著之六经,使以义理求;乃铭之九鼎,使以法象求。(38)

 

盖六经之言皆圣贤之心也。吾自格物先得圣贤之心,则六经皆吾心中物耳。(39)

 

六经之书焚烧无余,而出于人心者常在,则经非纸上语,乃人心中理耳。(40)

 

在张九成看来,圣贤之道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每个人的心中其实都有一部六经,心中之理便是六经;而纸质的六经只是求道的工具,是圣人因怕众人迷惑而将圣贤之道著成书,以便这些人通过明六经之义理而得圣贤之心。只是语言、文字的功能毕竟有限,“圣王之道有非文字所能书、言语所能传者,是以未有六经而尧、舜为圣帝,禹、稷、皋、夔为贤臣”(41)。所以单纯读经也不能完全领悟圣贤之道。他不主张直接阅读六经,而是主张先格物,通过格物穷尽天下之理,自然就能悟得圣贤之心。这时再去看六经,就会“超然照见千古圣贤之心”。越过经典而强调靠自身的体悟,无疑削弱甚至取消了六经的地位和作用。这的确与禅宗不立文字、见性成佛有相似之处,所以宋濂评价张九成之学“出于宗杲之禅而借儒家言以文之”(42),是有一定道理的。

 

以心学绾经学和史学、经史结合可谓吕祖谦、张九成学说的特点。作为浙东学人,宋濂的心学思想一脉相承自这二人。他的哲学逻辑结构与张九成心学相似,他的“理原自于心”、“六经皆心学”思想无疑直接受到了吕祖谦的影响,但他比东莱说得更明确、更具体,把读经、学经当成修心养性的方法,也避免了横浦动摇六经地位的危险。

 

三、宋濂心学思想的影响

 

宋濂以“明代文臣之首”的地位引领一代学风,影响深远。明代中期,阳明心学兴起。心学发展至阳明,已完全成熟。他对心与理、气、物等范畴之间的关系分梳得非常清晰,自不待言。单就六经与心的关系而言,阳明的思想明显来自于宋濂。“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尽管在文字表述上有差异,二人对六经的内容和功能看法基本是一致的。阳明接着指出:“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43)。六经不过是我心的记录,求“六经之实”还应当直接在心上用功。这不是轻视经典,恰恰是“尊经”的表现。那些习训诂、传记诵、尚功利、崇邪说、竞诡辩、饰奸心的行为才是“侮经”、“乱经”、“贼经”。宋濂感慨当时的学人以六经为“进取之计”从而“割裂文义”,所以要求尽其心以体会经典。到了阳明时代,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的教材,其思想已经完全僵化,经典沦为教条,再提倡读经已完全没有意义,这也是阳明回归心学、提出“致良知”思想的原因之一。

 

  阳明心学在大江南北得到广泛流传。南中王门薛应旂(宇仲常,号方山,武进人)进一步发挥了宋濂“道在六经”的思想,提出“圣人之道在我”。“人之言曰:圣人未生,道在天地;圣人既生,道在圣人;圣人既往,道在六经。是六经者,固圣人之道之所寓也。然其大原则出于天,而夫人之心则固天之心也。人能会之以心,则圣人之道即吾人之道,有不在六经而在我者矣。”(44)此处“人之言曰”引用的就是宋濂的话。薛应旂承认圣人之道寓于六经,但根据董仲舒“道之大原出于天”、《礼记·礼运》“人者,天地之心也”,得出结论:人心即是天心;人若用心去体会,则圣人之道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因此对于六经,不要“以经求经”,而要“以吾之心求经”;不是“求经于经”,而要“求其理于吾心”(45)——这与阳明“求六经之实于吾心”的观点是相同的。归根结底,都是针对当时泥于传注而忽略义理、舍本逐末的学风而发。

 

全祖望曾言:“明招学者,自成公下世,忠公继之,由是递传不替。……明招诸生历元至明未绝,四百年文献之所寄也。”(46)浙东心学自张九成开创,由吕祖谦继承,至宋濂进一步发扬了浙东心学的精髓,融会朱陆,开有明一代学术之端绪。到明代中叶,阳明心学兴起,浙东再次成为心学的中心,这并非偶然,实在是浙东不绝如缕的心学传承使然。毫无疑问,宋濂在这一传承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注释:

 

①《龙门子凝道记》卷中,“天下枢第八”,见黄灵庚编辑校点:《宋濂全集》卷九十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8页。

 

②《夹注辅教编序》,见《宋濂全集》卷二十七,第563页。

 

③《松风阁记》,见《宋濂全集》卷十一,第200页。

 

④《萝山杂言》,见《宋濂全集》卷八十四,2020页。

 

⑤《赠云林道士邓君序》,见《宋濂全集》卷二十五,第527页。

 

⑥《龙门子凝道记》卷中,“乐书枢第十”,见《宋濂全集》卷九十三,第2204页。

 

⑦《贞一道院记》,见《宋濂全集》卷三,第81页。

 

⑧《刘氏存心堂记》,见《宋濂全集》卷十五,第283页。

 

⑨《观心亭记》,见《宋濂全集》卷九,第171页。

 

⑩《存古堂铭》,见《宋濂全集》卷四十七,第1046页。

 

(11)(12)(13)(14)《三问对》,见《宋濂全集》卷八十三,第2006,2006,2007,2006页。

 

(15)《瑞芝图诗卷序》,见《宋濂全集》卷三十三,第724页。

 

(16)《白云稿序》,见《宋濂全集》卷二十三,第471页。

 

(17)《刘氏存心堂记》,见《宋濂全集》卷十五,第283—284页。

 

(18)《徐教授文集序》,见《宋濂全集》卷二十九,第633页。

 

(19)(21)《六经论》,见《宋濂全集》卷七十八,第1877—1878,1878—1879页。

 

(20)《夹注辅教编序》,见《宋濂全集》卷二十七,第563页。

 

(22)《答张敬夫》,见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卷三十一,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331页。

 

(23)《与朱侍讲元晦》,《吕太史别集》卷八,见黄灵庚点校:《吕祖谦全集》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37页。

 

(24)《龙门子凝道记》卷下,“段干微第一”,见《宋濂全集》卷九十四,第2212页。

 

(25)参见刘玉敏:《心学源流——张九成心学与浙东学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26)《龙门子凝道记》卷下,“段干微第一”,见《宋濂全集》卷九十四,第2212页。

 

(27)(32)《楚武王心荡》,《左氏博议》卷五,见陈年福、李解民点校:《吕祖谦全集》第六册,第107,106—107页。

 

(28)《齐桓公辞郑太子华》,《左氏博议》卷十,见《吕祖谦全集》第六册,第239—240页。

 

(29)《祭仲立厉公》,《左氏博议》卷五,见《吕祖谦全集》第六册,第95页。

 

(30)《宋得梦己为鸟》,《左氏博议》卷十五,见《吕祖谦全集》第六册,第373页。

 

(31)《酒诰》,《增修东莱书说》卷二十一,见陈金生、王煦华点校:《吕祖谦全集》第三册,第280页。

 

(33)《宋公赋诗》,《左氏博议》卷十三,见《吕祖谦全集》第六册,第333—334页。

 

(34)《增修东莱书说》卷一,见《吕祖谦全集》第三册,第21页。

 

(35)《门人所记诗说拾遗》,《丽泽论说集录》卷三,见蒋金德等点校:《吕祖谦全集》第二册,第112页。

 

(36)《齐桓公辞郑太子华》,《左氏博议》卷十,见《吕祖谦全集》第六册,第241页。

 

(37)《门人所记杂记二》,《丽泽论说集录》卷十,见《吕祖谦全集》第二册,第259页。

 

(38)《海昌童儿塔记》,《横浦集》卷十七,见杨新勋整理:《张九成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4—185页。

 

(39)《孟子传》卷二十八,见《张九成集》,第1058—1059页。

 

(40)《心传录》卷中,见《张九成集》,第1202页。

 

(41)《惟尚禅师塔记》,见《张九成集》补遗,第1306页。

 

(42)《龙门子凝道记》卷下,“段干微第一”,见《宋濂全集》卷九十四,第2212页。

 

(43)王守仁:《稽山书院尊经阁记》,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54—255页。

 

(44)薛应旂:《折衷》,见《方山先生文录》卷十六,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384页。

 

(45)薛应旂:《原经》,见《方山先生文录》卷十六,第384页。

 

(46)黄宗羲等:《宋元学案》卷七十三《丽泽诸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34页。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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