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持续构建着国人的精神家园

受访者：王东峰

采访者：常强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腊月初七日辛卯

           耶稣2017年1月4日

【按】泰山自古便是中国精神、中国气魄的代表和象征，集历史、人文、艺术、政治、宗教等诸多属性于一身。泰山在山东，但它从来都是整个中国的。民间学者王东峰先生虽为政法专业出身的福建人，但对泰山和泰山文化充满好奇与兴趣，并倾其一己之力，矢志不移地在福建省从事泰山文化的田野调查，积累了丰富的文图资料。他对泰山的认识和评价，目之“权威”显然为时过早，但我们应相信都是客观理性，且经得起检验的。

访谈嘉宾：

王东峰民间学者、泰山文化研究者

王东峰先生在泰山

问：据我了解，您基本上跑遍了福州所有的泰山庙，并且积累了大量的文图资料。您是做政法工作的，怎么会对泰山文化如此感兴趣？是什么吸引您去从事泰山庙的田野调查？

王东峰：我对泰山有种宗教般的情感，大约是源自泰山的精神内涵、文化底蕴和象征意义。在我人生的低谷，攀登泰山必能让我重新振作、挺过当时的坎坷，对泰山的情感也就随之愈深。过去搜集、学习了一些关于泰山的著作，发现大都关注于帝王封禅、尊号加封、文人墨客对泰山的吟咏题刻，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引用论述，而对鲜活的广大民众信仰活动、新时代泰山的精神内涵却很少提及。福州地区的泰山信仰群众基础广泛、民间活动丰富，于是我就想“算了，我自己调查自己写吧”。最初查到了三十余座福州泰山庙，随着田野调查的推进，发现的泰山庙越来越多，越多越兴奋，欲罢不能，最终是找到了九十九座。

问：在从事调查研究的过程中，肯定吃了不少苦。有何难忘的经历？请谈一两件让您感触最深的事情。

王东峰：福州的泰山庙遍布闹市、乡村、山林、江边、海边甚至坟地，考察过程中遇到了很多人、事和风景。让我感触最深的是，林浦村泰山宫原是南宋皇室南逃时的驻跸行宫，南宋灭亡后，当地人为祭祀南宋君臣，在蒙元的高压政策下不得不采取“以神代人”的方式，用泰山“康太保”代指“康王”赵构，用康太保二子代指赵昰、赵昺二末帝，用妈祖代指殉国的杨太后，暗格中陪祀陆秀夫、文天祥、陈文龙、张世杰等忠臣烈士，一如《鹿鼎记》中扬州人用“九纹龙史进”牌位暗祀史可法。

考察中遇到多位破口大骂、给钱才让拍照的看庙人，但也遇到有责任心、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的老人，如保护、维持九案泰山府的陈福吉先生，连江县重建泰山庙和文庙的刘金榕先生，永泰县上苦竹村太山尊王庙不知名的看庙人等。我无法固守某座庙宇，所以只能用拙劣的摄影技术和文字留下一块民间泰山信仰的记忆。

泰山

问：您认为今天对泰山的宣传，有些是不符合实际的。今天对泰山的公开报道中，哪里有纰漏？证据何来？

王东峰：“泰山是世界上第一个文化自然双遗产，改写了世界遗产的分类”，这在泰山众多宣传语中是最具含金量的。查阅世界遗产列表中文版（http://whc.unesco.org/zh/list/）可知，1987年泰山根据世界文化遗产遴选标准C(I)(II)(III)(IV)(V)(VI)、世界自然遗产遴选标准N(III)被列入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但之前多个国家已有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如：马丘比丘历史保护区（秘鲁1983年）、威兰德拉湖区（澳大利亚1981年）等。首次被登录为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的是第三次世界遗产大会上通过的提卡尔国家公园（危地马拉1979年），根据C(I)(III)(IV)、N(II)(IV)被列入《世界遗产目录》。

泰安市关于泰山的目标是“树立中华国山地位,打造四重世界遗产”，所谓四重世界遗产是指“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世界地质公园、世界非物质遗产”，然而世界地质公园并不属于世界遗产的类别。黄山宣传中是将其获得的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1990）、世界地质公园（2003）称为“全球第一个三重世界桂冠”（其实全球第一个三重世界桂冠是武夷山——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1999、世界生物保护圈1987）。

我认为，刘红婴、王健民二位先生所著《世界遗产概论》中，因泰山符合世界遗产遴选标准数全球第一而将其称为“世界遗产之尊”，这就是一个极大的亮点。如果使用错误的信息，一旦揭穿，泰山宣传的可信度将直接坍塌，届时恐怕即使为真亦为假了。

问：对于您所发现的问题，您也曾给山东泰安市相关部门和有关泰山文化研究专家写过信。结果怎样？

王东峰：当下许多风景名胜各显神通，相比之下，泰山在各方面的资源举世无双，却一直在“吃老本”（即使“老本”利用率也极低），对许多新时代泰山的精神内涵重视不够，有学者曾当面对我说“泰山的东西太多了，不需要这些来宣传”。时代在变，人口组成与知识结构都在变，如果继续固步自封，那么在新的历史时期，泰山将成为甚至已经部分成为年轻一代不屑的对象。更难以理解的是，泰山竟没有申请国家地质公园，原以为泰山管理者是“知白守黑”、“大音希声”、“无为而治”，可当泰山因不是国家地质公园而不能参选第一批世界地质公园后，又急火火的申请国家地质公园，让人大跌眼镜。

我曾给五位泰安市相关部门人员、泰山文化研究专家写信谈泰山宣传中的不实之词、泰山管理的看法，建议从“稳如泰山”的思维中走出来，放下架子务实的研究一下其他名山的宣传方式、管理策略。可能是我才疏学浅、见识有限，或并不了解他们的努力，信件全部泥牛入海。倒是济南、福建和北京的有关单位和学者甚至外国学者给予了我珍贵的支持和帮助。 

问：为何在福建省会有这么多的泰山庙？在全国其他省份也有如此之多的泰山庙吗？泰山信仰在民间又有着怎样的群众基础？

王东峰：最初,福建的信仰主要是蛇崇拜、巫神信仰，泰山信仰仅限于北方，所谓的“祭不越望”。因为战乱，大量中原汉人迁徙入闽,也传播了北方的信仰。北方神祇传入福建后，又经历了本土化的演变，即外地神明出现了与闽地、闽人相关的传说，如东岳大帝的西宫娘娘是福州下渡人尾三娘，福建柴帮将东岳四太子奉为保护神等。除中原汉人南迁将泰山信仰带到福建外，泰山曾分炉龙虎山，福建人又从泰山或龙虎山分炉，而后各地再次分炉，泰山信仰便像火焰一样依次引燃，终成燎原之势。

据我了解，泰山庙不只遍及中国其他省份，也流传到了海外，日本就有一种樱花叫“泰山府君樱”。就福州来讲，泰山信仰的群众基础超乎我想象，除了大量的泰山庙外，还有众多泰山石敢当、泰山亭、泰山桥，及岳峰、岳前、东岱镇、四太子弄等地名。泰山神保婴护婴、掌管生死、祁福纳祥、驱邪镇宅甚至兴云致雨的功能深入人心，仅九案泰山府十三堂一例，就是由九个乡十三座泰山庙构成的信仰文化共同体，每年的开堂、问杯和游神都是福州民间的盛事。

问：与“五岳”中的其他山脉相比，泰山的独特性体现在哪里？

王东峰：首先，在地理方位上，泰山地处东方，在古人心目中是万物交代的群岳之长，理所当然地受到先民的崇拜和祭祀；其次，泰山地处海岱地区的中心，相对高度高，古人便认为泰山峻极，离天最近，因而上古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及历代帝王等纷纷到泰山封禅，帝王的巨大号召力又使的泰山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再次，儒道佛三家对泰山的塑造，如孔孟为泰山赋予了精神内涵，佛教道教对泰山进行了人格化，奠定了泰山信仰的基础；第四，文人墨客的题咏刻画为使泰山的精神内涵、文化底蕴和象征意义更加的厚重丰富，这在五岳乃至世界名山都是绝无仅有的。

我想说的是，泰山不只是五岳之宗，更是天下第一山。在2003年的“中华十大名山”评选活动中，五岳仅有两岳入选，而泰山众望所归排名第一。在泰山的宣传、定位中，不能局限于五岳，应该有更大的视野。

问：有人认为应当确定泰山的“国山”地位，您认为有必要吗？为什么？

王东峰：定泰山为国山之议并非源自今天，早在1932年，老舍先生的《救国难歌》就讲“我也曾提倡东封泰岳为国山”，1933年易君左先生在《定泰山为国山刍议》中呼吁“用泰山的精神消灭富士山之魔影”。

国山是一个国家的文化标杆和精神代表，如希腊奥林帕斯山、法国圣米歇尔山、日本富士山。季羡林先生曾对温总理讲“欲弘扬中华文化，必先弘扬泰山文化，几千年来，我们的国家经历那么多的磨难，还是巍然不动，泰山可以代表这种精神”，正如彭丽媛在《我们是黄河泰山》中所唱的“中华的风骨像泰山千秋耸立”，泰山的稳重、刚健完全可以代表中华精神。

在世界范围，希腊奥林帕斯山与中国泰山结成“姐妹山”，法国总统密特朗访华介绍法国圣米歇尔山时将其比作“法国的泰山”，温家宝总理访问日本时演讲“中日两国的友谊像泰山和富士山那样不可动摇”，2015年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两度为泰山题词“天下泰山”、“中华泰山”，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可见在世人眼中，泰山已是中华的象征，但就像评国花几乎造成南北分裂而作罢那样，因地域分歧、利益之争等原因，目前泰山也只能有国山之实而难得国山之名。

问：泰山在古代中国，扮演着何种角色？

王东峰：泰山在古代中国扮演的角色，我认为可以参考世界遗产委员会的评价：庄严神圣的泰山，两千年来一直是帝王朝拜的对象，其山中的人文杰作与自然景观完美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泰山一直是中国艺术家和学者的精神源泉，是古代中国文明和信仰的象征。由此可以看出，在古代中国，泰山首先是帝王封禅的舞台，其次是文人墨客题咏的题材，最后才是普通民众崇拜的对象。这也是我认为泰山的定位、宣传不能过多沉浸于古代典籍的重要原因。 

问：在今天，泰山文化及泰山崇拜对中国人精神家园建构，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王东峰：首先，古代泰山的精神内涵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反而在新时代焕发勃勃生机，如对于世界，泰山象征中华（中华泰山）；对于国家，象征稳定（稳如泰山）；对于家庭，象征岳父（泰山大人）；象征权威（泰山北斗、有眼不识泰山）；象征震慑（泰山压顶）；象征价值（重于泰山）

其次，在近现代，泰山也越来越多的被赋予了新的内涵，持续构建着国人的精神家园：在遭受侵略的时期，泰山是抵抗外辱的天东一柱。仁人志士从泰山吸取能量，寄托抱负，青年毛泽东攀登泰山，画家高龙生将泰山石敢当化身为抗日战士，山东将军李玉堂率泰山军血战长沙，缅甸远征军刻泰山镇石名号用以励志振气，《沙家浜》中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在新中国建设时期，泰山是新中国的价值标杆。

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讲“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朱德元帅写诗《飞过泰山》激励和鞭策亿万劳动者去创造更大的成就，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用泰山石做奠基石；在改革开放时期，泰山是四化建设的攀登序曲。胡耀邦同志把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艰辛里程比喻为登泰山，邓颖超同志讲“振兴中华，要拿出比泰山还高十倍的意志和热情，一直攀登到‘四化’实现”；在新世纪，泰山是民族复兴强国之基。习近平总书记代表新一届领导人讲“责任重于泰山，事业任重道远。我们一定要始终与人民心心相印、与人民同甘共苦、与人民团结奋斗……向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李克强总理殷切的希望山东“勇做‘泰山石敢当’，努力攻坚克难，在改革发展上为全国积累经验、提供借鉴”，泰山日出图《江山永泰》位于天安门城楼正中央，画面上泰山崛起、红日喷薄，象征着中华民族正在崛起、伟大祖国正在腾飞；在世界舞台上，泰山是联系世界的友谊纽带。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泰山越来越多的在世界友好交往中展现身影。如熊猫外交中，美国人民投票为美国出生的第一只大熊猫起名“Tai Shan”,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讲“如果可以登上拔地通天的泰山，就能够克服所有困难。

联合国愿与中国政府共同合作，为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作出新的贡献。”习近平总书记在越南国会讲：“登泰山而览群岳，则冈峦之本末可知也......让我们登高望远、携手努力，为建设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亚洲和世界，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和平崛起的中国，正如冯骥才先生的《颂泰山》所讲的那样“岱宗立天地，由来万古尊。称雄不称霸，乃我中华魂。” ------

学诚法师为王东峰先生题词

问：最后，请谈一谈您在泰山文化研究上的打算。

王东峰：我本想地毯式调查福建省所有泰山庙，但当发现福建泰山信仰影响之大、泰山庙数量之多时，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调查福州我能找到的所有泰山庙，福建其他地市则各选取几座代表性的泰山庙，目前的打算是全力完成《天齐东南——福州泰山信仰考》。

南北方的泰山信仰差别较大，南方重视东岳大帝掌管生死轮回、贫富贵贱的功能，而北方更突出泰山娘娘碧霞元君保婴护婴的作用，如北京地区的泰山娘娘庙最多时曾达288座，水立方因北顶娘娘庙而迁移一百米。若有余力，我想继续调查北京地区的泰山信仰，以福州、北京为样本，以期较为全面的展现民间泰山信仰的风貌。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