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杂记（八）

作者：张凤篪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二月十一日丙午

          耶稣2020年3月4日

2020/02/16，事情正在起变化

今天下午，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先后发布了52、53号通告，要求加强城市社区、小区、农村村组的封闭管理工作。城乡所有村组、社区、小区、居民点实行24小时最严格的封闭式管理。除抗疫、公共交通等车辆外，其他车辆一律禁止通行。所有非必需的公共场所一律关闭，一切群众聚集性活动一律停止。

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多个省区已无新增确诊病例，其中西藏连续17天无新增病例，青海连续10天无新增病例，海南、宁夏、甘肃也无新增报告的确诊病例，除湖北外其他30个省区的新增确诊病例已经12连降。国家卫健委的发言人也在今天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截至昨天凌晨，武汉、湖北、全国重症病例占确诊病例的比例均明显下降，全国各地的疫情防控效果已经显现。

湖北省公布的其实算不上什么新政策，毕竟之前省内各个地市县都已经根据自己当地的情况出台了因地制宜的政策，所以这次的通告只能算是统一和加强。而各省区的数据也显示，至少目前增长趋势、存量市场有被缓解、遏制的趋势，只是消化掉现有病人恐怕依然还需要一些时间。

疫情持续这么多天，所有人都在盼着早起结束，也因此“拐点”成了一个高频词。但遗憾的是，尽管专家们一次次预测分析，一线医生也在接受采访时多次传达信息，可是“拐点”总是姗姗来迟，甚至遥遥无期。这当然不能理解为专家们误判或者撒谎，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敌人。而在我们行军打仗、克难攻坚的过程中，也总是有人站到了敌人的一方，给我们下绊子、使阴招，甚至于在背后放冷枪。

战争与所有的事情一样，自有其内在的规律。一次疫情的爆发，总是有酝酿、发生、发展、高潮、落幕这样一个过程。我们非常遗憾地没能在酝酿与发生期控制住局面，就不得不面对此后必然会出现的发展与高潮。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是说我们投入了多少医护人员，调拨援助了多少财政资金及医疗物资，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就可以“天佑华夏”、“速战速决”。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定胜天”，鼓舞人心的口号可以壮胆，但不能真的把信心当武器，把说辞当事实。

现在还属于正月，对于大部分人来讲春节已经结束。国家正常的假期是初七开始上班，民间则习惯于把元宵节视为春节的结束。但在我的老家，只有过了正月二十三的燎疳节才意味着年过完了。

“燎疳”属于是西北地区的一种特殊的节庆习俗。“疳”是一种中医病症名，正月二十三的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在门前点起大火堆，大人、小孩从火堆上跳跃穿过，往复几次，以求祛除晦气、驱邪除魔，保佑家人少生疾病、平安健康。此外，烧火用的柴以及火苗、火堆、灰烬亦有讲究。据说，有经验的农民可以从火堆里看出今年那种粮食会丰收，那些会歉收。

所以在我看来，今天或许就是一个分界点、分水岭。我们既要防控疫情，也要进行正常的生产生活。农业生产必须跟着季节气候走，二三产业扛不住长时间的停工，原定的两会开幕时间也只差15天。未来，对于其他省份来讲，恢复生产是第一要务，事实上很多地方公布的复工时间都是2月17日，江西、贵州、苏州等省市也已经做好了恢复正常的准备。而对于湖北及武汉来说，我们还需要再熬过至少14天。事实上，周五我就在和朋友们说，现在的策略只能是“丢车保帅”：局部是车，整体是帅；湖北是车，其他省份是帅；防控疫情是车，恢复经济是帅。

最后，我想说说今天看到的一个视频。有一家三口在屋子里打麻将，被巡查的志愿者冲进屋内砸了麻将桌，小伙子被扇耳光，双方发生肢体冲突扭打在一起。有人说这是权利的傲慢，甚至拿出“红卫兵”做类比。可说实话，我看到之后更多是心酸与难过，为里面的所有人。

那些执勤、执法的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以及打麻将的一家三口，其实都是普通老百姓，是这个社会上最穷苦的人。我所看到的，是人人都不容易，个个情绪紧张，是基层的挣扎与百姓的无助。这时候，本应该是彰显人性光辉的时刻，本应该多一些互相体谅、理解、尊重、配合、支持、温暖……这让我想起2017年，西安那位被砸重伤的日系车车主，以及砸车打人的小伙子。

我朋友圈就有社区工作者，我父亲最近每天也要到村口去执勤。很多人真的不了解基层工作者的辛苦，他们要面对最多的表格和会议，面对各种上级检查和报告。更重要的是，无论风雨阴晴，白天黑夜，他们都得坚守在第一线，挣最少的钱，干最苦的活，受最大的委屈。现在，湖北省的新政策出来了，大家也都知道我们的习惯是层层加压，老百姓已经被关在了屋子里20几天，所以我真的很担心，下一步，会不会还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发生……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2020/02/17，唯有实事求是，才能通往未来

今天最重要的信息，应该就是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宣布的关于延迟开会的消息。人大的表述是要在2月下旬召开的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上审议关于推迟开会的决定草案，政协的通稿是研究了关于推迟召开会议的事项，这当然主要是因为这两个机构的工作机制不同。

新闻上说，全国人大代表近3000人，其中很多代表包括代表中三分之一的省市级和各方面的主要领导干部都奋战在疫情防控工作第一线，正在各自工作岗位发挥重要作用。我查了一下，2019年，参加两会的湖北省全国人大代表共117人、住鄂全国政协委员共43人。

3月份开两会的惯例始于1985年。而自1995年起，每年政协会均在3月3日、人大会均在3月5日开幕。因此，虽然还需要经过组织流程，但是毫无疑问，这可能是近几十年来我们第一次延迟开会。

开会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毕竟这是一年一次的大会。但在当下的情况下，做出准备延期开会的决定，同样显得弥足珍贵。对于任何个人或者组织而言，打破长时间以来形成的习惯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尤其复杂的是，一旦原定的计划、节奏被打乱，后面很多事情可能都要跟着调整。就如同封城之后的武汉，一个个的文件，一步步的措施，怎么看都属于在打补丁、堵漏洞，完全乱了节奏，没了章法。

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自然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因为这可能意味着我们控制住了局面，背后还包括了信心问题、形象问题。但规矩也是人定的，在特殊的时期采取特别的举措，恰恰说明了我们正在走向正轨。

1978年12月13日，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式上发表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讲话。他在这次讲话中说：“实事求是，是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过去我们搞革命所取得的一切胜利，是靠实事求是；现在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同样要靠实事求是。不但中央、省委、地委、县委、公社党委，就是一个工厂、一个机关、一个学校、一个商店、一个生产队，也都要实事求是，都要解放思想，开动脑筋想问题、办事情。”

2012年5月28日，《学习时报》刊发了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党校校长的习近平在中共中央党校2012年5月16日举行的2012年春季学期第二批入学学员开学典礼上的讲话，习近平在这篇题为《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的讲话结尾时说：“当前，世情、国情、党情继续发生深刻变化，前进中还会遇到各种可以预见和难以预见的矛盾和问题。各级领导干部要继续解放思想、坚持实事求是，以科学态度对待马克思主义，用发展着的马克思主义指导新的实践，始终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勇于变革、勇于创新，永不僵化、永不停滞，不为任何风险所惧，不被任何干扰所惑，在深入研究新情况、不断解决新问题的实践中努力开创各项工作新局面。”

3天前，新华社也发表了评论文章《心无百姓莫为官，实事求是抗疫情》。文章说：越是形势严峻、情况复杂，越要头脑冷静，念好“实事求是”的真经。

“实事求是”一词最早出自班固的《汉书》：（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

刘德是汉景帝刘启第二子，在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以皇子身份受封为河间王。和其他的诸侯王不一样，他醉心儒学，倾注毕生精力搜集典籍，司马光说他“且夫观其人所好，足以知其心，王宫贵人不好奢靡而喜书者，固鲜矣。不好浮辩而乐正道，知之明，信之笃，守之纯而行之勤者，百无一二焉”，“天下俊雄众儒皆归之”。

刘德是最早实施“实事求是”的人，河北沧州市献县也因此成为了“实事求是”思想的发源地。后来，毛泽东引用了“实事求是”，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革命相结合，才缔造了新中国。他曾对“实事求是”作过精辟的概括：“‘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

任何理论都有其所隐含的假设前提。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在某一种特定的状况下是正确的，但超越了这个隐藏的假设前提就成了谬论。“实事求是”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找出任何理论的假设前提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变化。基于新的变化，这个时候如果你不与时俱进地做调整，你就一定会出问题。

昨天，湖北省出台了新的管控政策后，我就在文章末尾表达了担忧。目前的情况是，基层承受着重压，百姓也快要憋坏，当互相都觉得对方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的时候，各种惨剧、闹剧、悲剧必然就会上演，上诈下愚，底层互殴。

防控固然重要，生活还得继续。但地方政府和基层都怕出错，根本上说都怕担责，于是出现了各种层层加码、极端化、过度化的管控措施。我昨晚写完文章就看到，孝感市自今天凌晨开始执行的新措施里，明确规定凡是违反的一律纳入失信人员名单。今天，也有朋友在群里发来图文，有些地方为了防止居民外出，直接用木板将每一户人家的门钉死封上。也有一些企业为了复工恢复生产，要找十多个部门盖章审批。

疫情发生之后，所有人都在努力追寻真相。卫健委、疾控中心、病毒研究所等机构或者个人都先后成为矛头批判的对象。我们批判政府职能部门隐瞒实情，批判疾控中心的专家妄下结论，嘲笑疫情直报系统形容虚设，对官员的不作为瞎作为予以无情鞭挞。大家努力挖掘各种资料报道，一篇论文、一段经历、一个身份，甚至负责播报新闻的电视主持人都能被拿出来大肆渲染，成为嘲讽与批判的对象。

可是，瘟疫的流行和爆发究竟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是随机的还是有规律可循的，是战争还是事故，是天灾还是人祸。很明显，将矛头对准某一个个体或者小集体，更多只是属于情绪的宣泄罢了。而整件事情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无论你如何调查都恐怕无法接近真相。因为在更深层次的机制里，每一个人都不敢说、不肯说、不能说真话，每一个决策都是民主商议、集体决定、查无漏洞，那不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窝子的事。

很多人没有基本的科学常识，于是乎只能听风就是雨。今天是双黄连、清肺排毒汤，明天是瑞德西韦、阿比多尔。一个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常识是，传染病的历史已经有上千年，但人类使用疫苗的历史不过短短几百年。而且，一款疫苗从研发到批量生产，需要经过种子毒株筛选、动物试验、人体临床试验、大规模人群验证、世卫组织许可、本国许可等一系列程序，至少也要几年时间。艾滋病被发现已经接近40年，非典也已经是17年前的事情，然而到目前为止，虽然全球每年都会新增几百万人感染HIV病毒，但至今也没有中国或者哪个国家的科学家研发出了已上市的疫苗。

老百姓听风就是雨，媒体自然脱不了干系。1942年2月8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上发表了《反对党八股》的讲演，“共产党员如果真想做宣传，就要看对象，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写字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否则就等于下决心不要人看，不要人听。”1944年3月22日，毛泽东在《关于陕甘宁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的讲话中又提出：“我们地委的同志，应该把报纸拿在自己手里，作为组织一切工作的一个武器，反映政治、军事、经济并且又指导政治、军事、经济的一个武器，组织群众和教育群众的一个武器。”

也就是几十年的时间，或者说就是近十几年的时间。我们的很多新闻报道、舆论宣传，已经越来越让人觉得不忍猝读。瘟疫本来属于传染病，既不是自然灾害，也不是局部战争。可是在主流媒体的宣传报道里，依然还是那些老掉牙的包装英雄、贩卖感动、催化情感的叙事策略，是总动员、诗朗诵、泪两行。一切个体的感受都被转化为了集体情绪，一切简单的事实与真相都被赋予了宏大的意义。《相比“风月同天”，我更想听到“武汉加油”》、《“疫”流而上，何不多给武汉市长暖暖心》、《流产10天后，武汉90后女护士重回一线》。果然，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当然，在这个去中心化的时代，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媒体，都是信息的制造者、发布者、传播者。好处是我们的信息渠道变得更加丰富多元，不再只是一种主流声音。但弊端是信息真假优劣掺杂在一起，如果智慧与判断力不足，不仅不能得到所谓的“真相”，反而可能掉进了谎言的陷阱。因为，几乎绝大部分发声者背后都站着“利益”两个字，写文章要十万加、要流量、要粉丝、要转化，心灵鸡汤和谣言齐上阵，标题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内容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缺失了调查，脱离了事实，一切发言都需要经过充分的时间考验，否则，反转与打脸只会迟到，不会缺席。老百姓呢，一边开心吃瓜，一边被人愚弄。

灾难就是灾难，每一次灾难都是悲剧，没有真正的胜利。唯有实事求是，才能通往未来……

2020/02/18，话语与权力

武汉已经是连续三天的朗日青天，气温也在逐渐回升，而且空气质量也特别好，我看到最低的空气质量指数只有个位数，大概正常的武汉一年也不会有几次。于是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出门，去到楼顶上把被褥全都晒了一天。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社区工作人员在群里发来消息，11点后会到一批蔬菜过来，猪肉45元/斤、西红柿6元/斤、胡萝卜、洋葱、土豆均是4元/斤、菜薹、小白菜、大白菜均是3元/斤，鸡蛋20元/板，除了猪肉和鸡蛋外都是5斤装已经分好。我所在的另外一个卖肉的群里，今早发来的猪肉报价是前夹肉、后端肉、猪胯子、筒子骨、带肉脊骨均为45元/斤，五花肉、后腿肉49元，猪蹄50元，猪肚55元，直排58元。卖水果的群里，砂糖桔7元/斤，甘肃红富士苹果10元/斤，红心火龙果8两一个10元，奶油草莓3斤100元。小区门口的超市，生花生米10元/斤，面粉28元十斤，鸡蛋55元60个，大米2.5-3元之间。

不用查之前的购物小票，我都知道物价上涨了，而且涨幅还不小。但即使是这样，大家还是得该买就买。据说上午十点半之后就有居民下楼去排队，估计也是闲得慌，刚好可以晒晒太阳。有在现场的人发回来照片，整个购物买菜的人群排成了百米长龙，互相之间的间距也有松有紧，甚至不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的。可惜我看到消息比较晚，虽然家里也缺面粉、鸡蛋、土豆、洋葱之类的易储存的食物，但最终还是决定再坚持坚持，毕竟大家都知道我胆小人怂特惜命。

虽然政府三令五申会平抑物价，保障供应，也经常能看到各地捐赠或者调拨主粮、猪肉、蔬菜的新闻，但目前的武汉市场依旧是供不应求、民生艰难。大家眼看着物价飞涨，依然无可奈何，甚至求购无门——三家大型本土商超武商量贩、中商平价、中百仓储均已明确表示新政策下只接受社区团购，而且一律是打包好的套餐式菜品。于是，大家只能各自想办法加入各种采购群，然后一个小区几户人家一起拼购、团购，再请别人送到小区门口来。

说起来，团购真的是一个历史够悠久的东西了。2010年被称为中国的团购元年，最顶峰时国内有超过5000家团购平台，并有所谓的“千团大战”。我自己也前后加了7个各种购物群，只是此时的团购已经不同于往昔的为了省钱、省时，而是只有足够多的量，别人才肯愿意过来送货，压根已经没有了议价空间。

尤其让人觉得诡异的是，2月1日，省粮食局说湖北库存粮食可供全省消费一年以上；2月6日，中储粮集团表示，目前的存粮可以满足湖北6000万人半年以上需求；到了2月14日，又从黑龙江紧急调集3000吨优质大米，而且要求工厂24小时不间断生产、立马发货。我思来想去，大概是大家宅在家里实在无聊，只能玩命吃东西，否则怎么会这么快就供应紧张呢？看来从明天开始我也得努力多吃点，否则疫情结束，朋友见面，别人都是胖了八斤十斤，就我一点没胖或者才长了两三斤，岂不暴露了我家境贫寒的事实……

而且，武汉人其实没有吃面食的习惯，就像我平常几个礼拜也不会想到主动在家蒸米饭一样。但这次，朋友圈里每天都会涌现出各种面点达人，大家买面粉也是几十斤几十斤的买。我想，这大概就是疫情对我们生活的真实影响之一吧。好在，小超市的老板今天在社区的协助下办好了通行证，未来当不至于没有米、面、油、蛋可吃。但他也已经明确表示，再进来的货肯定要适当涨价，因为很多大批发商供应商都是外地人。

买菜的事情还有后续。下午3点多的时候，一位婆婆在群里发言：为什么我们小区的疑似病人没人送菜，还让她们出门买菜？并配发了一张现场照片。就在大家解释按照现在的规定，小区不可能有疑似病例后。婆婆又言之凿凿地说：“我当时正在旁边，有工作人员说她俩是疑似病人。若没人回复此问题，我就将视频反映到上面去。”这一下子，整个群就爆炸了。有人质疑社区及物业的管控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漏洞，有人表示需要明确知道小区现在是否还有确诊、疑似病例及其密切接触者，有人要求公布确诊死亡病例、疑似病例、密切接触者的详细门牌号，有人表示早上购菜的事情本身就没有组织把控好造成了人员聚集。

社区是16日的时候发布了一份疫情公示，公示情况显示：我所在的小区已经有1例确诊死亡病例，但此人1月下旬就回了市区，染病、住院、去世都是在市内，只是因为政策规定归口在户籍所在地。另有疑似病例3人在医院治疗，有4位密切接触者目前无任何症状居家隔离中。于是大家就将焦点集中在了这4位密切接触者身上，要求公布详细情况，隔离期的开始时间及结束时间，是否有每天安排人上门检测体温，是否有人保证监督他们每天都不出门。

我在一开始的时候还说了一句：现在只是单方面的说法，希望社区及物业的看到后给个回复。我们知道你们都不容易，我们也都在配合你们的工作，但如果真的有密切接触者甚至疑似今天下楼买菜了，还请务必告知真实情况。这即是对大家负责，也是为了你们多日来的辛苦工作不至于白费……当然，很快我就不说话只是看着了。因为每个人都在抢着发言，且绝大多数人表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强烈要求社区及物业必须给个说法，必须公开透明，甚至搬出了各种法律规定和专业术语等等。

整个讨论进行到中段的时候，几乎已经完全偏离了主题。最初发言的婆婆不惜以发毒誓的方式表示“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真不敢相信”，被曝光的照片里的人则明确表示他们体温正常，并晒出了体温计、防护服，要求物业上门检查以证清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委屈和冤枉，都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好心好意，当然，也有其他人在中间和稀泥、挑事端。最终，一场正常的讨论演变为了互相人身攻击的闹剧，成为了情绪的宣泄以及嘈杂的骂街。

我一直在说，这次的事件是一次观察中国社会的良机，尤其对于身处武汉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政府官员、医生护士、警察城管、社区工作者、志愿者、超市老板、菜场小贩、物业公司、隔壁老王，所有人都被放在了一个显微镜、放大镜下，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周围人的密切关注，甚至引发局部或者大范围的情绪波动或者发展成为社会事件——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国家与我，社会与我，他人与我，是如此的利益攸关，关乎生死。

这让我想起王小波的杂文《沉默的大多数》、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以及米歇尔·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理论。在任何公共场域里，理性与平和往往是都弱势群体，总是会被淹没在情感与激素的口水里。大家想要的也不是真相，而是符合自己预期的“真相”。中国的老百姓，太需要一场考验，更需要一场启蒙。正如福柯所说：现代社会中，身处权力体系中的人需要运用启蒙自我追问的功能进行重构，这样才能真正步入成熟状态。

大家已经学会了在沉默和说话之间自由切换，而这切换与判断的标准往往又需要屈从于权力、利益，所以在现实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仅沉默而且冷漠，即使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也要掂量分析一番再做出自己认为最合宜的决定。毕竟沉默往往意味着安全可靠，意味着不会出错，那是一种不求上进、忽视自我、自甘平庸的状态。而一旦到了诸如网络之类的虚拟空间，或者诸如群聊之类的虚拟公共空间，每个人又都是言论的代表，正义的化身，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语、讲不尽的道理。大家在个体生活中放弃了自我与独立思考，又在群体生活时捡起了接近兽性的欲望。

当然，事件最终还是以相对圆满的结局收场。婆婆的女儿加入群聊，做了一番解释说明及道歉的工作。被曝光的人也表示，自己家出门穿着防护服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其他人也在群里劝解和安慰双方，并表态感谢社区及物业，一定要做相亲相爱的好邻居。不过，一切的转折都要归功于权力的登场——勒庞说过：“群体随时会反抗软弱可欺者，对强权低声下气。如果强权时断时续，而群体又总是被极端情绪所左右，它便会表现得反复无常，时而无法无天，时而卑躬屈膝。”负责小区的民警在讨论的后半场加入了群聊，并且明确表示：

各位业主，我是社区祝警官，我在这里已经搞了很多年了。你们也知道，我们最近的工作很辛苦，也很忙，微信群也是今天下午才加进来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这个我们社区里面，绝对不可能有密切接触者，请你们一定相信我们好吧。

当前防疫工作到了关键时刻，感谢大家对社区工作的支持，按照工作要求，社区的隔离人员和送院人员我全部掌握，故意虚报和隐瞒是要负法律责任和追责，也请你们在群里遵守规章制度。我的电话已经给你们公布出去了，如果有疑问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一场“道听途说”引发的误会就此消解，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暴风雨啥时候还会光顾。“群体可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是也能表现出极崇高的献身、牺牲和不计名利的举动”，至于当事双方，只能自己去缓和情绪、抚慰伤口。

昨晚写完文章后，朋友圈被一条甘肃医疗队出征之前集体理发的新闻刷屏，当然，是以非常负面的方式登上了热搜。一篇《请停止用女性的身体，作为宣传的工具》被大家疯狂转发，截止我写作此文时已经达到了在看7万的数据。

甘肃是我的老家，通常人都是念旧恋家的，但我对我的故乡没有一丝的眷恋。怎么说呢，一方面是确实离家太久，没有足够的在三观形成、成年之后的共同记忆，而且我又一贯以来是一个高度理性的人，所以那里对我而言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毕竟一个人出生在哪里这件事即使不是随机事件，也是我们自己不能控制的；另一方面就是甘肃这些年的负面新闻多到根本数不过来，以至于连媒体也诧异地写出了“为什么又是甘肃”这样的标题。

全国首个负债超过100%的省份、前省委书记领衔的官场塌方式腐败、国家级贫困县举债造门、16亿扶贫路变身豆腐渣工程、记者被捕、女孩跳楼遭围观者起哄、项目奠基邀请道士做法、图书馆工作人员在馆门前烧书、省人社厅顶风设卡任性用权……且不要说整个甘肃省，就是我自己的老家庆阳，这些年的各种负面新闻也是连篇累牍、层出不穷——我的一位高中同桌的父亲因为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判刑11年，女学生跳楼所在的商场我也曾去逛过街吃过饭。

甘肃太落后了，我曾经和朋友说起过：如果说东北处在工业文明时代，中部地区在商业文明，沿海在信息文明，少数几个大城市已经在走向生态文明，那么甘肃毫无疑问还处在农业文明的时代。2019年，甘肃省的GDP为8718.30亿元，位居内地31个省区的倒数第五，人均GDP则是全国倒数第一。

过去提到甘肃有三张名片——敦煌莫高窟、兰州牛肉面、《读者》杂志。可如今，莫高窟基于文物保护的需要必须进行大规模的游客限流，普通人在中国每个城市都能见到的拉面馆90%以上都是青海人开的，至于《读者》杂志，纸媒现在都这样了，又能好到哪里去了？

“话语生产总是依照一定程序受到控制、挑选、组织和分配的”，甘肃人内心深处对权力的崇拜、迷恋乃至神化，无形中助长了各级官员的跋扈之气，也导致长期以来的官本位思想弥漫。至少在我从小的教育里，所有人都将当官视为最高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大家对于读书、考大学的理解，也依然停留在“分配工作”、做大官的思维定式里。

所以，即使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旅游资源、人口基数，又处在“一带一路”建设这样的难得的历史性机遇期，甘肃在整个舆论场里面也是完全缺席的一种存在。即使是在现代传媒已经如此发达的今天，即使是相比于它的其他几个西北兄弟而言，它的整个话语体系依旧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模样，既不能充分地发挥舆论监督作用，又不能很好地落实正面宣传报道。

所以回过头来看，医护人员在出征前选择剃成光头当然可以是一种自愿选择，今天甘肃省妇幼保健院也出面解释澄清了此事——虽然没多少人在意和关注。但是，选择在最开始将此事报道出来，邀请媒体记者现场摄影摄像，则绝对是常识的缺失，甚至是权力的春药。

甘肃省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这次的新冠肺炎，截至2月18日20时，甘肃累计报告确诊病例91例，累计治愈出院62例，治愈率是全国最高的。甘肃虽然经济落后，但依然竭尽所能地派出医疗队伍、捐资捐物支持湖北武汉。我的老家庆阳，捐赠了65吨苹果给了武汉及周边城市的医院，而且也已经先后派出了5批医疗队共计27人驰援湖北。是的，总共只有27人，因为真的就这么点家底……

毛泽东曾经说过：我们共产党人闹革命，几十年来，就是靠造舆论。不然的话，怎么能拉起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搞那么多的队伍。不做群众工作，你没有群众，也就没有军队，没有党，没有无产阶级政权。对于国家、政府或者个体而言，权力的产生必须建立在相应的价值与规则之上，这个规则就是对某一特定事实的定义、解释及评价。因为，谁控制过去，谁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

今天，我写了几件发生在不同空间的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在我看来都属于话语与权力的范畴。毕竟我只剩下了这一点点权力，祈求可以在自己的小空间里说几句话。虽然，他们经常不让我发布我的文章。但我也不敢多啃声，因为我连他们是谁，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让发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被赋予平等对话、公开辩论或者和平申诉的机会，有的只是每天躲在家里瑟瑟发抖，生怕上帝把我带走。毕竟他老人家什么都要最好的：他想听歌，带走了家驹；他想跳舞，带走了迈克尔·杰克逊；他想用手机，带走了乔布斯；他想学开车，带走了保罗·沃克。20天前，他想打篮球，又带走了我们这代人的偶像科比·布莱恩特。嗯，虽然我这么优秀，但我可还贪恋着这滚滚红尘呢——那些美好的姑娘，那些肮脏的交易，那些腐化的人心，那些未尽的事业……

何谈来日方长！

只有世事无常！

责任编辑：近复